2003年7月,湖南省以“享受国企待遇,补偿5年基本工资”为条件,鼓励公务员辞职下海。无独有偶,在此之前的今年3月,吉林省榆树市有1300余名公务员在得到“保留身份、保留职务、保留待遇”的政府承诺后,悄然带薪下海经商。
湖南省和吉林省的做法,既非空前,亦不会绝后。早在1995年初,贵州省罗甸县就已经作出“干部打工、借地育才”的决策,以红头文件迫使数百名公务员下海经商。随后几年,湖北、山西、安徽等省数千名公务员,先后被派遣到沿海城市锻炼。据悉,还有一些地方也正在筹备官员“半下海”的相关事宜。
无论是带薪下海,还是离职锻炼,不同的说法难掩“半下海”现象中官员“两张皮”的实质:一半是党政官员,一半是私企员工。虽然这种现象,获得了务实派“不妨一试”的鼓励,但是更多批评却早已开始炮轰“体制内新官商”。
人们注意到中央曾明令禁止“公务员不得参与营利性经营活动”。《北京市国家公务员辞职辞退暂行办法》等地方性法规,还对国家公务员辞职后下海作出种种限制。即使让公务员“半下海”有着向现实妥协的无奈,但是,这种现象毕竟是“不合法的”。让党政官员“离职锻炼、建功立业”之举,还有违经济规律。市场经济不是“仕场经济”,如果我们防止不了政治权力和经济资本的交换,半下海现象,将引发日后“与虎谋皮”的教训。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不宜用计划经济的方式,处理市场经济中出现的矛盾,更不能以牺牲法律公平为代价,推动经济“发展”。所以,公务员“半下海”须慎行。
贵州省黔南州下辖的罗甸县,是个轻易不能进入公众视野的地方,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之所以名噪一时,是因为罗甸开创了中国公务员“半下海”的先河。
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尽管上级财政每年的补助高达1955万元,当年仍有311万元的赤字。6000多人靠财政供养着。1995年初,穷则思变的罗甸县委县政府作出“干部打工、借地育才”的决策,规定县直机关和各乡镇35岁以下的在职公务员,必须轮流到沿海发达地区打工一至两年。打工期间工资照发、级别保留,条件是六个“一”:建立一个关系、学会一门技术、结交一个投资者、拿回一个位子、引进一个项目、提供一条建议。如期完成任务者回到罗甸将受“重用”。
于是,一批“提着乌纱帽,去当打工仔”的年轻乡镇长和县直机关公务员,跟着罗甸县长和组织部长,来到温州乐清市,挨家挨户到企业推销自己。
2003年春天,记者在温州柳市正泰集团行政总部看到了廖毅,他是8年前百余“打工干部”先遣队中的一员,和他握手的刹那间,我感觉他名字中的“毅”字,就写在他平实的脸上。
现今,他的新著《南存辉传记》业已付梓,交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依照最初的政策,作为在职干部,他在温州打工1年期满,便可在“保留住房、户口、行政关系不变”的承诺下,回到他原来的单位,做他的“干部”去。可是,大学毕业后教了7年书而后调到县宣传部的廖毅,并没有像多数人想像的那样,珍惜他在县委宣传部的职位。
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廖毅留在温州,跟随著名的私营企业家南存辉干了整整8年,这本书是他半下海8年的明证。
其实他还曾写了一本名为《从贵州到温州》的书,讲述一个“打工干部”在温州“半下海”的故事。
最初的艰辛,廖毅描述得非常简单。一开始,正泰集团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依靠组织部长的推销,廖毅仅凭自己的才华、热情和努力,赢得了包括南存辉在内的正泰人的赏识。从正泰集团企业报《正泰报》的编辑、总编辑,到正泰集团宣传处长、团委书记,乃至当下的“副总经理级别”的办公室副主任,人们眼中的廖毅,春风得意,好不风光。只有廖毅自己心中明白,一路上他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作为一个西部人,西部始终是廖毅心中永远的结。为家乡失学儿童寻求援助,为贵州洪灾募捐,廖毅尽了一个“打工干部”的职责。
当年和廖毅同时派往沿海的“打工干部”,多数已经回归故里。廖毅却把妻子接到了温州,在那里安了一个小小的家,眼下他还没有做好回归故里的准备,也不知何日是归期。
虽然廖毅这样的“打工干部”被人讥嘲为“乐不思黔”,但罗甸官方开明人士不以为然:“我们并不感到意外。他现在不回来,以后会回来;人不回来,但观念、素质会辐射回来。”
发生在贵州罗甸的“半下海”事件,在冗员过多的西部地区是一个有益的尝试,尽管部分“打工干部”没有回到起点,但大多数还是成为发展地方经济的有生力量。
在江西安义县,县委严令:“选派的干部”未经县委同意,中途回安义待业或就业的,第一次给予教育,第二次实行戒勉,第三次免去其所在原单位的职务,且5年内不得重新任职或提拔使用,并列为机构改革分流人员对象。
2000年之后,“打工干部”的决策者们,开始考虑机构改革、人员分流的社会背景。针对这个问题,湖北咸宁市咸安区委书记宋亚平解释说,选派打工干部和分流干部是两码事。能被派遣外出打工的,年龄不超过40岁,文化程度至少是中专,多数是组织推荐的后备干部,是所在部门和单位的骨干。即便是分流,也轮不到“打工干部”。
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外派公务员可以节省财政资金。每派出一名公务员,一般要节约5000元左右的财政开支。以咸安区为例,选派三批打工干部,节省了200多万元财政开支。
数字的变化,还体现在招商方面。2002年初,江苏灌南县学习安徽五河县,选派135名干部,奔赴上海、浙江、广东等地“打工招商”。半年时间,引进项目60多个,到位资金2000多万元。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省钱和引资,而是“洗脑”和转变观念。“打工干部”回来以后,他们在机构改革、人员分流乃至各项工作上的作用是立竿见影的。至于干好了不愿回来的人,决策者一般也持欢迎态度。这无异给干部“分流”开辟了新路。
众所周知,基层政府机构臃肿和人员膨胀是个非常突出的问题,据统计,目前全国基层管理组织正式或非正式聘用的人员加在一起近6000万人。虽然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机构精简,但总体上仍没有摆脱精简——膨胀——再精简——再膨胀的怪圈。把乡镇机构精简下来,把过多供养的人减下来,如果没有妥协,就不会进步。
“半下海”,利于机构改革人员分流软着陆。之所以让他们带上救生圈,毫无顾虑地在市场环境中畅游,是为了控制成本、减少震荡,保证机构改革顺利进行。决策者希望,具备市场本领的人幡然觉悟,主动离开机关奔向市场。对一些有可能在未来被动离开机关的人员,有了半下海的历练,起码也有较强的心理承受力。
然而,支持者的论证依旧没有为反对者所认同。即便是出言审慎的专家,也建议带薪“下海”的政策应该慎行。
公共政策研究专家彭宗超博士向媒体表示,基于机构改革减员分流的考虑,出台类似的“半下海”政策是可以理解的,但必须有一个底线。国家公务员掌握着政府的机密,把握着政策的精神,同时拥有强大的政府关系,某些人甚至垄断了很大一部分政府信息。他们一旦辞职进入民营企业,必然会造成市场的不公平竞争。公务员带薪“下海”也将容易导致官商勾结等腐败现象的滋生。
江西省安义县就业局干部胡华龙是首批选派的对象。他中专毕业,会电脑。出门前,他考虑到自己有一技之长,不担心找不到工作。
2002年4月10日,胡华龙来到浙江宁波市一家制衣厂应聘,希望做办公室人员,但因厂方认为办公室人员还必须懂得营销,由于胡华龙不懂营销,未能成功。胡华龙辗转来到广东省四会市,应聘了多家单位,由于着眼点较高,都未能被录用。眼看着身上带的钱快花光了,工作还没有着落,胡华龙的情绪一落千丈,沮丧到了极点。
一天,在沿街行走时,胡华龙看到一家店面写有招一名勤杂工的启事。为了生存,胡华龙决定降低求职标准,心想,在酒店做勤杂工,也可以学学酒店管理经验,锻炼结束后可以给家乡做酒店的朋友一些好的建议。于是,他就跟酒店老板提出想在店里做勤杂工。然而,老板居然对他说:“就你?不行!”令胡华龙惊奇万分:为什么我连个勤杂工都不能胜任?一问酒店服务员,胡华龙才明白,原来老板嫌他瘦弱,鼻梁上还架副眼镜,没准哪一天抱着一叠盘子还会跌跤呢。
后来,几经周折,胡华龙终于在广州市一家外企谋到了一个办公文员的职位。
与胡华龙相比,安义县检察院检察官胡明的遭遇就更加不幸了。他在谋职锻炼的一年里,经历了5个城市,遭遇了3次失败、两次重创,可谓是伤痕累累。
2002年4月10日,胡明简单制定了个人发展规划之后,便匆匆赶到重庆市,用了一个月,从朋友那里学来了煲汤手艺。像很多在重庆市做生意的安义人一样,胡明投资1万多元加盟一家号称拥有资产500万元的大酒店,做起了民间瓦罐煨汤的生意。
开业大吉。胡明第一个月竟然收入2千多元,心里也挺得意。不料,6月底的一天,他一到酒店就看到乱糟糟的一片,原先给酒店送海鲜、糖、烟酒的供货商都来搬家具、电器。一问才知道,他加盟的那家酒店的老板开店是假、骗钱是真。老板在卖掉各种赊来的食物酒水后卷款而逃。恼羞成怒的送货商便把讨账的手伸向了胡明的连锁店。1万多元就这样血本无归了,胡明第一次体味到市场的诡秘和险恶。
胡明辗转到了江苏徐州,入驻了一个酒店,经销同样的产品——民间瓦罐煨汤。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合同签订以后,对方对他的瓦罐煨汤却拼命压价,本来议好58元一罐,硬是压到48元,有些甚至压到了成本价以下。结果,一个月下来,胡明所得无几。
在那些日子里,胡明白天做老板,晚上与清洁工一起睡地板。最让他憋气的是,一次,三个顾客点了满满一桌菜,快吃完的时候,他们说汤里有根头发。胡明要他们挑出头发来看看,他们又找不出来。一番争执之后,自己不仅没讨到菜钱,反而还赔了不是。事后,胡明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是外地人,才受当地无赖欺负。权衡再三,胡明将店面盘给了别人,又去了广州。
接受采访时,胡明感慨地说:“真是昔日为官人求我,今日换官为民受刁难啊!今后,我会改变昔日的作风,再也不会做那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衙门官了。”
杨沂钟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政府机关。他英语过了国家四级,还是1998年“优秀抗洪士兵”,各种获奖证书一大摞,后来升任安义县长埠镇副镇长。此次,作为选派的对象,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来到上海,频频参加各种人才交流会,应聘诸如企业行政管理的岗位。可是一周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找到工作。招聘方说,政府管理与企业管理是两码事。无奈之下,杨沂钟只好把自己的求职标准放低,交了20元信息费后,被一家职业介绍所安排到一家公司。公司老板说:“我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看仓库。”杨沂钟心想,自己一个本科生、副镇长,做个仓库管理员总可以吧。可一到仓库,老板要杨沂钟操作放在办公桌上的计算机,他顿时傻了眼。杨沂钟赶紧和老板说好话,说自己可以边工作边学习。但是人家公司要的是能够胜任的员工而不是学徒。再后来,杨沂钟到一个水产养殖场,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水产技术员。
如今,已返回副镇长岗位的杨沂钟回忆起自己的打工历程,说:“机关里有没有特长都可照样当干部,在外面可就不同了,没有一技之长,简直就没法生存!通过这一年,我对老百姓多了一份理解和尊重,对市场经济有了更深的了解。”
面对外派干部汇报时的种种辛酸经历,安义县委书记连樟寿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机关干部端着铁饭碗,衣食无忧、安于现状,毫无危机意识和开拓精神。安义要发展,安义的干部就不能太安逸了。我就是要动一动干部的‘奶酪’。”(《法制与新闻》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