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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一个普通乡长的《炸坝手记》

2003-11-02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听到即将炸坝行洪的消息,好多抢险护堤的群众回家了,因为再守在大堤上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将失去家园……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组织1000人坚守一个在9个小时内就要炸出缺口的大堤吗? 另一方面,“我们的治淮思路是不是该变一变了?”

2003年7月6日下午3时20分,为了确保沿淮全线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安徽颍上县唐垛湖行洪区炸坝行洪。滔滔洪水急速泄入行洪区内八万余亩良田,数以亿计的财产顿时化为乌有,上万名群众开始转变身份——灾民。

地处行洪区的颍上县垂岗乡乡长周泉,目睹这悲壮一幕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含泪写下了《一位行洪区乡长的炸坝手记》。文章发表后进入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的视野。7月26日,回良玉在这篇文章上作出批示,要求国家防总及有关部委同志阅读。

《炸坝手记》是一份什么样的手记?普通乡长的心声何以感动副总理?

炸坝手记

这是一篇动人心魄、催人泪下的文字:

2003年7月2日。安徽颍上,淮河大堤。淮河当地水位23.7米,这意味着淮河到达危险水位。

我(周泉)作为乡镇的主要负责人,陪同县委领导率领一、二、三线民工1200多人,进驻淮河大堤防段,开会布置防汛抢险事宜……散会了,我们上了指挥船。所谓的指挥船,是一艘租来的200来吨重的水泥驳船。

7月4日,大雨如注;7月5日,如注大雨;7月6日,还是大雨。

险情不断,滑坡、塌方、管涌、断裂,雨中奔命!可是终究还是守住了。不但守住,而且还可以再守1米。然而坏消息终于传来,上游、中游全线吃紧,如果我们再守1米,河南、安徽将成一片泽国。

炸坝命令到了。大雨中工兵上堤,埋雷、炸坝、行洪。我木然地看着,像是看一场无声黑白电影。各种声音都消失了,但雨棚里盯着我看的目光却像刀一样扎进我的心脏。这些叫做民工的农民,在大堤上坚守10天,最后,面对滔天洪水,眼睁睁地看着大水冲过缺口,冲向自己的家园。良田、树木、鱼塘,一切都消失了,有的只是无边的洪水。

没有哭泣、没有辱骂、没有哀怨,只有这无声的目光死死看着你,仿佛要你解答,要你回应。

远在灯红酒绿的都市的时尚男女们,你们知道他们吗?知道有这样一群人,亲眼看着十多年辛苦耕耘的一切毁于一旦而心如刀割吗?从炸坝的那一天起,他们失去家园,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忍受着蚊虫、酷热、潮湿、脏水、脏厕。

是的,救灾物资正源源运来,经济补偿也会随之展开,医疗队紧急开赴灾区,警察确保治安,这一切,确实都迅速展开着,但这目光,仍叫我挥之不去。

这些人,以城市的价格买农业资料,以农村的价格卖粮食,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要靠着几亩几分每年几百块的税后卖粮钱生活!

我不是这拨人中的一员。国家每个月给我的几百元工资让我很知足。但是,我深深地理解和同情他们,这洪水,让我感觉到好冷。

从1991年起,淮河已经整整12年没发洪水了。垂岗乡两万多个农民终于积累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财富,良田、鱼塘、果树、房屋,这一切都被滔滔洪水片刻摧毁……

风大雨大,人们最后望一眼自己的家,走向高地……最后走的,是背着死也不肯离开家园的老人的汉子……

周泉万万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发表后引发了极其强烈的冲击波。

洪水滔滔

2003年的淮河,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让沿线的城市岌岌可危,沿淮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极大的威胁。

7月2日,周泉正式进驻淮河大堤,开始了艰辛的防汛抢险之旅。对于周泉来说,这已是他在乡长任上的第三次防汛,三次进驻同一艘指挥船。

暴雨仍在不停地下,水位在短短的两天内一下子上涨了近两米,接近历史最高水位,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涨。大堤上满是干部和群众,他们吃住都在那里,忍受着大雨的浇淋、蚊蝇的叮咬,还有满心的焦虑以及随时突发的险情。但一切必须忍受,一刻不能休息,因为稍一疏忽,大水就有可能冲破堤防,冲毁他们的家园。

大水已经与大堤持平,随时都有漫堤的可能。民工和干部们夜以继日,在大堤上又筑起了1米高的子堤。按照这样的防汛强度,他们可以守到28米的水位。当然,守到这个水位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旦如此,上游的河南和下游的江苏将成为一片水乡泽国。他们只能寄望,大雨不再下,而洪水也不再上涨。

但是,险情却在不断出现。7月5日,周泉和他的同事们指挥民工及时排除了两次大的险情。就在当晚准备松一口气时,突然,一处桥涵进水,大水迅速沿着涵洞流进湖区里,抛下的门板也没能堵住这个口子,石料抛进去一点效果也没有。眼看着大堤就要承受不住了,这时,一个50来岁的汉子站了出来,他说他是当地水性最好的人,要求跳到河里将门板扶正堵住缺口。汉子跳了下去,6分钟后才浮出水面回到岸上,憋紫了的脸上满是扭曲的表情,大口喘了半天气才说出话来:“我再下去看看,一旦我没有上来,就不要再管我了,因为我必死无疑。要立即报告上级大堤守不住了,快速撤退保命要紧。”

所幸,汉子扶正了门板,石料抛下去方才起了作用,大水被控制住了。然而,险情仍在不断地传来。看着依旧上涨的淮河水,所有人的心里都没了底。

但是,上级的命令依旧是死保大堤安全无虞。当天下午,周泉就接到县防汛指挥部的电话,要求一刻不能松懈,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大堤。当晚,周泉迅速召集乡干部和各村干部到指挥船上开会,传达上级这一指示精神。

当晚9时整,就在周泉传达上级指示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正在来临。

忍痛牺牲

周泉打开了手机,一个异常严肃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你立即停止开会,迅速到一个没有人听到的地方,带上记录员,听我传达防洪命令。”

周泉一下子懵了,紧接着便意识到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他当即中断了会议,带上两个乡里的工作人员,离开了会场。一名工作人员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掏出一个烟盒,开始准备记录。“接到上级命令,7月6日中午12点,唐垛湖要炸坝行洪,在此前,一定要保证大坝安全,同时,要马上组织对行洪区内进行地毯式搜查,确保行洪时无一人伤亡……”对方讲一句周泉复述一句,直到双方核对无误,对方才挂断了电话。同时,周泉感到脑海一片空白,几天来的担心终于一下子变成了现实,几天来的辛苦也将一下子化为乌有,8万多亩良田、10多亿的财产将被大水全部淹没。

周泉强打着精神再度回到现场。“会不开了,湖区6个村庄的村支书留下来,剩下的同志散会。”周泉对着全场70余名干部宣布着。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沉默了,他们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下面的工作转入到地毯式清查。就在周泉指挥这一工作时,垂岗乡的书记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书记的声音因紧张而变了调:“你赶紧带领民工上我这里来,有一个70米宽的堤段滑坡,眼看就守不住了,如果险情排除不了,我俩都得……”

大坝马上就要炸了,但在炸之前如果是自动溃堤,就违背了上级的命令——在行洪之前确保大堤安全无虞。同时,相应的行洪赔偿可能就一下子全没了,那么,垂岗乡的干部就会成为罪人。周泉不敢想了,立即赶往了事发地点,组织民工抢险。

7月6日夜里3点钟,县“防指”的领导来了,要求立即在早上6点钟之前组织1000名民工上堤抢险。而此时,由于群众已经听到行洪的消息,好多人已经回家了,因为他们的家园明天就会淹没一空,对于他们而言,再守在大堤上已经没有意义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组织这么多的民工来守一个在9个小时内就要炸出缺口的大堤吗?周泉心里一时没有了底。

5分钟的会议将组织民工的事情传达到各个行政村。3个小时内,这个任务必须完成,而最远的村庄离险段还有30余公里。4点30分,周泉在险段路口等待清点人数。此时,群众已坐着拖拉机,骑着自行车、摩托车陆续赶来。到5点55分时,前来抢险的人数达到了1500人,比原计划多了500人。当中,有年逾古稀的老人,也有才过10岁的孩子,他们来后都不讲话,就赶往现场闷着头干活。

这时,一个老者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父老乡亲们加油啊,我今年78岁了,已经干不动了。我只能对大家说,可不能在我们这里把堤溃了,我们不能丢脸啊。”因为现场情况太危险,周泉忙走上前让这位名叫罗横玉的老人回家休息,老人拒绝了,他说:“我干不动了,但我得喊话为他们打气。我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我就是普通老百姓。我也要尽我的一份力量。”

作为一个乡长,周泉在垂岗六年来,干了大量的工作,也犯过对群众作风粗暴的毛病。甚至,他一直或多或少地认为,这些老百姓素质低下,而且蛮不讲理。但是,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发现自己错了。“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向他们索取,要钱、要粮……索取的过程中,甚至还粗暴地给他们伤害,没想到,在关键的时候,正是这些老百姓,不计报酬、不讲价钱,从深夜里起床去保一个即将炸掉的大堤,几小时后,他们现在的劳动将毫无意义,洪水将冲毁他们的家园。可是,他们还在牺牲着自己。”周泉陷入了深深的感动中。

前功尽弃

7月6日中午11点,周泉开着车最后一次进入湖区,当时,湖区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顺着湖区的水泥路,周泉漫无目的地行驶着。经过一片花生地时,他停了下来,那是5000亩的连片花生地,是垂岗乡通过不断引导农民调整种植结构的结果,已快到了成熟收获的季节。如果不发大水,这些花生可以卖到400万元,可马上就要全完了。

心里异常难受的周泉又把车开到速生杨树林。这片杨树林有2500亩,一旦丰收将会卖到4000余万元。同样,这也是乡里积极动员老百姓种植的结果。一些村民奔着杨树种植的巨大获利前景不惜贷款,为的就是能够早日摆脱贫困。现在的大水,将让他们这个美梦化为泡影,一些人将会因此倾家荡产。抚着杨树,周泉号陶大哭起来。他不知道,在水退后,他是否还能有勇气去面对他曾经鼓励种树的那些父老乡亲。

周泉想起了自己1997年从县科协调任垂岗乡任乡长时的情景,想起了垂岗六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1997年8月自己来到垂岗乡时,乡政府只有三间办公房,没有电话、没有车,连县里通知开会,也只能通知到离垂岗不远的王岗镇,再由王岗镇派人传达。乡政府的办公条件如此,普通农民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农民住的大多还是土坯房,只有少数条件较好的才住得上砖瓦房。行洪区内,农民用电要缴2.5元一度的电费,为了省电,天漆黑了他们也舍不得拉亮30瓦的电灯。

从1997年开始,垂岗乡花了大力气发展经济、搞基础建设,先后投入数百万元建设乡村公路、实施电力低压改造、扩大集镇框架,在行洪区,还实施了沟渠田林路综合治理。如今,行洪区内修通了水泥路,农民种上了花生、杞柳、蔬菜等经济作物,靠这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钱财,不少农民翻盖了新房,家里接通了电话。没想到,一场大水就要冲毁全乡2万多人辛苦修建的家园。而这一场洪水他们本来完全可以守住。

7月6日下午3时20分,唐垛湖炸坝行洪。行洪时,老百姓们死死盯住大水,没有一个人说话。

“12年前,因为大水,我们被淹了,今天,还是因为大水,我们又被淹了,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面对许多灾民的质问,周泉无言以对。

在颍上长大的周泉还记得小时候在唐垛湖的所见,大片的湿地和云集的飞鸟。经过长期的围湖造田,这个天然的淮河行蓄洪区已经成了村庄连绵、人口集中的地区。“人水争地,人进水退,这不仅破坏了生态环境,而且将淮河水道逼成窄窄的一条线,汛期到来只好高筑堤坝保护行蓄洪区内的人民,影响了汛期的正常行洪。”

同时,在农民为抵抗洪水而筑起的“庄台”上,却多数居住拥挤,没有绿化,人畜同住,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每一次走上庄台,面对庄台上的居民,周泉心中都是一阵酸楚。

这样的现实让周泉寝食难安。他说,淮河经过治理,行洪的间隔越来越长,但每次行洪所造成的损失也越来越大,沿淮人民每十年就要经受一次水深火热。“我们的治淮思路是不是该变一变了?” (《八小时以外》200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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