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公浦、郭福妹夫妇 |
去年,我到过大西北的戈壁滩,在404核工业基地参观展览会时,看到了一位上海老师傅的大照片,他的名字叫原公浦。我问404的党委书记,原师傅现在在哪里?书记说他已经退休回上海老家了。最近,在上海梅陇镇老街边上的一条弄堂里,我找到了已经69岁的原公浦。他说:
我是山东掖县人,14岁就跟着大哥到上海来学徒了。1959年,国家二机部到上海选调优秀的技术工人,去西北从事一项很重要很保密的工作。我们厂的两位无锡籍师傅被选中了,先让他们到家乡休息一个月,然后上大西北。他们公休回来后都说不去了,党内警告也不去。我想我去吧,革命青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我是团总支书记、上海市团代会的代表,党龄都已经3年了。我立刻报了名。
1964年,我是404核基地的机械加工班班长。此时,中国原子弹的研究生产到了最后一关,要加工原子弹的核心:铀球,不仅要求光洁度高,尺寸也不能差一丝一毫。来自全国的许多车工进行技术比武,结果,已经是六级车工的我被选中了。
我反复用代用模拟部件进行操练。妻子发烧发到39.8摄氏度,我不知道;妻子流产了,我也不知道,埋头操练。按理说进入污染区每天只能工作6小时,可是我一大早进去,到晚上才出来,有时候干了20小时。躺到床上还睁着眼,眼前都是铀球、铀球、铀球。一直操练到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车床上的每一个操作手柄,一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哪个齿轮有毛病。半年闭门操练,人瘦掉15公斤,只剩45公斤了,精神压力非常大。
1964年4月30日是我加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核部件的日子。我穿上笨重的防护服,戴上特制的口罩、手套,像外星人那样一步一步走上操作台,接着发生的一切,美国人约翰·刘易斯写的《中国原子弹的制造》一书里叙述得很详细:
“当铀球在夹具上夹好后,出了问题。原面对从未遇到过的现实,失去了沉着,显得很慌乱。他突然意识到他所承担的风险,因为他此刻要加工的是极其致命的铀球,而不是钢球。他的工作决定着数万人为此奋斗10年劳动成果的成败。他担心严重事故带来的后果,他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故,就禁不住双手发抖。由于双手不断颤抖,结果使铀球掉到了切屑盘中……”
在一旁的祝工程师说:“小原,这项工作对你来说不成问题。失误不是由于缺乏经验,而是机床真空吸盘出了点问题,你一定能干好!”听了这话我很受鼓舞,休息一下,喝了几口牛奶,我再一次走向车床,开始一刀一刀精细加工,三四层衣服全都湿透了。
终于,只剩下最后三刀了,这是关键的三刀,车多了,整个铀球就要报废,20万科研人员忙了10年的成果就要在我手里泡汤;车少了达不到标准。我定了定神,车一刀,停下来量一下尺寸,然后进第二刀,再停下来,就像为一位总统做心脏移植手术,车完最后一刀,我几乎瘫倒在地上。当检验员报告核部件各项数据全部达到设计标准时,大家拥了上来纷纷向我祝贺,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滚了出来。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一直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10月16日爆炸,我才松了一口气。我虽然是个普通的车工,但我参与了一件大事,著名科学家钱三强说我:“你是一颗螺丝钉,一颗非常重要的螺丝钉。”
我工作的地方是高危区,接触核放射最多。有一段日子,我的左手虎口老是痛,到分厂医务所去看看,沈医生说:原师傅,你的虎口里面有东西呢。他就帮我开刀,挖掉了一块肉,然后送到中央分析室化验,看到化验结果,大吃一惊,原来是非常毒的放射性金属钚239。化验员对我妻子说,这钚239在原师傅身上竟然埋了七八年,数据高得不得了,你买一点好吃的给原师傅吃吧,他肯定……
国家规定,干我们这一行的,干一年,工龄算一年半。我退休回到了上海,这个房子是404核基地借给我住的。我一个月拿900元退休金。我老婆跟我离开上海后,在核基地干了几十年,现在一个月只有500元退休金。我们老两口子,中午就半斤切面,总是拣便宜的面买,大米也是买价格最低的,家里点的灯都是3瓦的节能灯,能省的尽量省。最近,我身体很不好,嘴唇发紫,胃不舒服,眼睛白内障,还有莫名其妙的皮下出血,心跳只有每分钟50多下,我知道我肯定得了什么病。在核基地工作了几十年,直接接触铀235和钚239,放射性的东西使我的免疫力很差。我偷偷到医院去打听,要是检查一次要多少费用,医生说3000多元。我不去检查了。要是检查出来是癌的话,我妻子更受不了,随它去吧。我想,我的身体还有一点研究价值的,我死后躯体就捐献给医学研究所吧。(《新民晚报》2003.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