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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喷”过后

2004-02-05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事故发生地压井后的现场。苏 果/摄

2003年12月23日,重庆开县的一口天然气矿井发生井喷,无数生灵瞬间倒下。20多天后,当5000万元的巨额赔款突然降临在人均年收入仅仅1600元的穷山谷时,原有的人际秩序、道德构架咔咔作响,多少人大悲大喜,多少人啼笑皆非,多少人彻夜不眠……

为了孤儿那一双大大的眼睛

每个见过他的记者也许都忘不了他那双清澈忧郁的大眼睛。他就是7岁孤儿彭小明。

那个晚上10时许,重庆开县高旺村的段高节在睡梦中被惊醒,他家和上坡的彭家相隔只在咫尺,都直接面向谷口,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谷口的“中石油”井架时而冒黑,时而冒红,并且伴随着海啸一样的轰隆声。

那天刮西北风,硫化氢驾着朔风冲进谷口直扑迎面坡上的段、彭两家。

“不好!”段高节闻到强烈的臭鸡蛋味后,忙叫妻子带着女儿逃命,自己却返身上坡,直奔已经熄灯酣睡的彭家。

两家是好邻居,彭超声是段高节的好兄弟,他决不能坐视不救,“砰!砰!砰!”段高节反常的打门声把彭小明9岁的姐姐彭小玲惊醒了,女孩子懂事,赶紧开门,她惊惶地发现段家大伯疯了一样冲进来,一把揪住父亲彭超声,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命令父母赶快逃命,“什么也别拿!快逃!”说着段家大伯一把夹起她和睡眼惺松的弟弟直往后面高坡上爬,空气中弥漫着非常强烈的烂鱼烂虾的臭味,一会儿,她和弟弟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短暂失明)。

不知奔跑了多少路,好像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坡,只听到段家大伯对人说,把彭超声的娃儿带走,越远越好,超声我已经叫过了……应该出来了吧,我回去了,老婆娃子还在……

段家大伯就这么一去不返了。人们后来发现他以攀援的姿态死在坡下,女儿段琼英以奔跑的姿态死在坡上,两者相隔仅5米,妻子死在屋旁的猪圈边,那么短的距离无法相聚,很可能都因为硫化氢的刺激失明了。

彭小明家损失也不少。父亲彭超声、姐姐彭小京(13岁)和母亲赵惠英最终没能逃出,他们好像犹豫了很久,猪我所欲,兔我所欲……结果都以挣扎的姿态倒在屋旁,左手或者右手拼命地指向猪圈和兔棚。

2004年1月4日和5日两家先后办丧事,大家都说段高节是为先救彭家而牺牲自己一家的,全村为段高节举哀,所有的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彭家的空屋,看着一对小小的孤儿。彭小明大大的眼睛忧郁而茫然地打量着大人,他还不懂得死意味着什么,还看不出大人们的眼睛后面其实还有眼睛。

所有成人的眼睛都狐疑地打量着彭小明后面的年轻人,他是彭小明的堂哥,20岁了,住高桥镇,叫廖成功(彭超声是其父的亲生兄弟,从小过继给彭家)。

彭超声的大楼房现在格外空旷甚至阴森,廖成功带着孩子进屋取书包,在场的人都想知道,今后谁来监护这两个“身价不菲”的孩子。

廖成功看看大家说,姐弟俩没有直系亲属了,政府已经同意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彭超声的大哥来监护他们,以后姐弟俩可能要到镇上去和廖家同住,这段时间谢谢大家的关照。

那天,段家的亲友很多,听了廖成功的“说法”,顿时议论纷纷,焦点就是:谁来监督廖家今后“切切实实”地把钱用在孩子们的身上呢?谁能保证他们受到完整的、最起码高中的教育呢?“那些钱,10次大学也读不完!”还有那么大大的房子,齐全的农具,那么多家畜的死亡赔偿,都归廖家了?

更令人关注的是那笔巨额的抚恤金。

彭家死亡3人,按规定姐弟俩应该拥有434280元的死亡补偿金,连带家畜财产赔偿,数字直逼45万元,孩子毕竟太小了,幼年拥巨款,谁能保证他们的财产今后不被窥视呢?

“12·23”特大井喷事故所造成的孤寡鳏弱诱发了开县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县民政局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领导成员对我们说,灾难造成的孤儿大约有30个左右,因此争养他们的亲属特别多,不少亲属为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我们目前的处理原则是,如有直系的亲属(如爷爷、奶奶),我们就将巨额存折交给他们,同时报所在镇政府备案,还硬性规定:一定要将孤儿培养到高中毕业,不得中途辍学。

如没有直系亲属,旁系亲属也可以担任监护人,但前提是该监护人资格必须先通过政府部门审定,存折经公证后归“一帮一”单位保管,监护人和“一帮一”单位签下协议,每年先报“一帮一”审批,再提取规定的费用。

她们该不该拿赔偿金?

1月9日开县县长蒋又一在天鹅湖宾馆重庆开县救灾指挥部告诉记者,由于“中石油”的赔款及时到位以及善后预案的完善、政府的举措得体,被视为难中之难的“12·23”特大井喷事故遇难者善后赔偿工作于8日基本结束。

县政府此次全力以赴总算达到了“无一例上访”的好成绩,但是,要在全程中“无风波无纠纷”则不仅不可能也是不现实。

引起最大争议的有两例,首例就是周明英。

开县多廖姓。此次遭受灭顶之灾的晓阳村原有一户廖姓人家,过着传统而平淡的生活,兄弟三人分别叫代发、代培、代运,母亲王氏精神失常。

廖代运娶妻周明英生子廖光兵,嗣后大概遗传的因素,廖代运不时显出精神失常现象,两年前,周明英突然弃下10岁的儿子离家出走,并且一去不回,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周氏离家后即在邻乡(天和乡)与人同居并生子。

“12·23”的灾难中廖代运和儿子廖光兵同时罹难,周氏闻讯立即赶来,要求享受她应有的权利。

家族中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有鉴于周氏既不赡养公婆,又“背夫弃子”离家他奔,家族中一致强烈要求取消她领取抚恤金资格,并追究她的遗弃罪。

但是理赔组负责人在这时保持了冷静的头脑,首先召集法院干部和律师团,确定不能以道德判断影响司法判断的原则,其次迅速调查周氏是否犯下重婚罪。调查结果显示,周氏与人生子属实,但是并未与人结婚登记,原有的婚姻关系并未解除,应视为有效。她的理赔诉求,于情不容,但是“于法可容”,关键是由“一帮一单位”建委做通廖姓家族的工作,情法并举,取得最佳效果。

经过48小时的马拉松式谈判,双方终于达成正式协议:廖光兵死亡时为13岁,其中由二伯廖代培、姑父邓廷刚代为抚养2年,按死亡抚恤金总额144760元计算,其计算公式应该为144760÷13年×2年=22270.70元,也就是廖代培和邓廷刚应分割22270.77元,其余由周明英享受;廖代运的死亡抚恤金144760元由周明英和公婆王有碧对半分割。

事后,尽管廖代培还有另行起诉周明英遗弃罪的意图,但是这一页总算翻了过去,然而“理赔大院”也许注定在这些日子里不会太平。周氏一案刚刚送走,程姓媳妇哭闹更凶地登台。

1月7日晚10点,记者刚刚在宾馆歇下,服务员急急敲门,领来了一大帮披头散发,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程名菊,陪哭的全是她娘家姐妹。

程名菊嫁给晓阳村廖代福12年,有子廖光海(11岁),在冬夜之灾中,丈夫和儿子俱亡。一起生活的婆婆也当夜身亡。程因为在广东番禺打工而幸免,从娘家人处获悉噩耗后于1月2日赶回家乡料理亲属后事。

程自述和丈夫感情良好,赴广东打工3年未归,在服装厂工作,月工资才300元,之所以3年不归并非因为有“男人”而是想省钱,但是,这次回来奔丧,男方亲戚却以此为由,“剥夺”她的抚恤金,当地人也把她视同周氏谴责,呼天抢地也没人理。

你的结婚证明呢?我们问她。

“被他们撕了!我回来怎么也找不到!”她说:户口簿也不在我手里。男方在政府部门里有亲戚,理赔小组对我不理不睬。

当晚,根据有关“线人”提供的线索,我们电话采访了六七个和程一起打工的开县籍赴粤打工者,一致说,程名菊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打工者,和大家一样,就是为了省钱不回家,这样的情况在打工者中很常见,从没有看见或听说像她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野男人”。

1月8日晨,记者再度赴“理赔大院”,一到那里再度被程名菊截住,再度呼天抢地。

开县人民法院民庭庭长钟永高对记者解释了事情的原由,程名菊确实在外打工3年未归,男家亲属对她意见很大,反对她领取抚恤金,舆论也对她不利,但严格说,“3年不归”是夫妻俩的家务事,她男人生前没有公开对她表示不满,我们怎么可以对她做出“道德审判”?退一步说,就算她男人对她不满,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影响对她的抚恤金发放,这是常识。

现在的问题是,第一,程名菊拿不出证明她婚姻关系的文本,无法在法律上确认她和廖代福的配偶关系;第二,男方亲戚情绪比较激动,这次理赔虽然以法律为基本框架,但是也要考虑到社会稳定因素,也要考量人性化操作。

钟永高庭长回答得虽然诚恳,但是记者对此仍然存疑,程拿不出她的婚姻文本,那民政局的档案何在?存根何在?其次,倘若民政局“失忆”,那就可以查户籍,户籍同样可以确认程和廖代福的婚姻关系。

钟庭长的回答是,户籍证我看过,“上面人名很多,里面有程名菊,但是写得不清楚……”

到底是字迹不清楚还是表述不清楚,钟庭长没有细说,给人印象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在记者一再表示要探清其中蹊跷的情况下,钟庭长终于发话了:是她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她不该和丈夫家签什么“死亡补偿金分割协议”,现在男方3兄弟只有一人签字,其余人不签就无法生效……她应该马上找出自己的婚姻证明或户籍证明,我们直接就可以发放给她。

“可问题是,这个‘死亡补偿金分割协议’正是你们政府部门为了防止日后的纠纷而提倡他们签的呀,更何况你们既然已经看过她的户籍,说明她的户籍证明已经在你们手里,还要她证明什么呢?!”

对记者的质疑,钟庭长他们的表示就是沉默。

经过长时间的“做工作”,程名菊被迫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第一,程名菊必须放弃其婆婆四分之一的死亡补偿金(应为36190元),也就是说,婆婆的死亡补偿金归幸存的廖氏三兄弟所有,程氏应有的四分之一的份额被取消。理由,无。第二,程名菊只继承其丈夫四分之三的抚恤金,另外四分之一的抚恤金(应为36190元)归廖氏三兄弟所有。理由,无。第三,死者廖代福的牛和猪等家畜的赔偿金4000余元全部归廖氏兄弟所有。理由,无。第四,程名菊可以拥有其子廖光海的全部死亡补偿金。

彻夜不眠的“死亡谷”

68岁的廖老汉一家死了7口人,一下子成了孤老。老伴死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两个孙子都死了,他那天去县里办事才幸免于难。这几天他为意想不到的事而啼笑皆非,由于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不仅附近的单身女人争着要嫁给他,甚至还有邻近的宣汉县、云阳县派人来说媒的,简直门限为穿。客堂里,一个又一个亲友把浓妆艳抹而又来路暧昧的女人带来,看得老汉手足无措,茶饭不香,恹恹的竟病了。

73岁的孤老彭某比廖老汉还疯癫,自从拿到40余万元的支票以后,他就不敢下床,客堂里坐满了整天打口水战的侄辈和外甥辈,都争着要赡养他。他谁也不敢得罪,捏着巨款,什么都想做又什么都不敢做,整天就这么痴笑着,每分钟一个美梦或者噩梦。

开县建委的李先生和县农行的阳先生曾分别告诉记者,有的村民干嚎以后忽然大笑,大笑之后再度干嚎,有的人家的灯光彻夜长明,七大姑八大爷地为财产重新分配而吵得乞生乞死,县里指示:所有的干部这次作为特例必须介入,“清官要管家务事”,要全力以赴化解家族矛盾以维持社会安定。比如那位彭姓孤老,为防小辈侵吞他的抚恤金,政府最终决定由“一帮一”单位出面签约保管他的支票。

(本文部分当事人为化名)

(《新民周刊》2004年第3期胡展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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