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良先生
李经国与周一良、启功都是忘年交,他曾为消除两位老人之间的误会做
周一良先生曾经是“文革”中红极一时的“梁效”写作班子的重要成员。1976年11月下旬,梁效问题受审查后不久,先生在抽屉中发现一封家人拆开后藏起来的信,上款称“周一良道兄”,下署“一个老朋友”。一张信纸只有毛笔繁体四个大字:“无耻之尤”。先生从繁体字和“道兄”的称谓,推测是一位老先生。若干年后,魏建功的公子魏至告诉先生,当年魏老也曾接到类似的匿名信,署名相同,信的内容也只有五个大字:“迷信武则天”。魏氏父子做了一番调查研究,比对了字迹,推断为启功改变字体所写。魏老异常气愤,一怒之下,把启功为其所作之画一撕了之。自此一良先生中断了与启功的交往。
周一良与启功先生都是我非常敬重而且对我关爱倍至的前辈,听闻他们之间的心结不禁心情沉重。一次,与和启先生稔熟的刘宗汉先生谈及此事,宗汉先生很肯定地认为:“启先生比较通达,能够谅解一良先生的苦衷,写字条的可能性极小。”并告诉我:“在冯友兰去世后,曾听启先生说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上面让谁参加‘梁效’,谁敢不参加。启先生虽然曾经被划为‘右派’,但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到他抱怨过‘反右’运动,先生把事情已经参透了。”
冯友兰是“梁效”的最重要的成员,无论辈份和影响都比一良先生大,对这样的人物启功先生尚且都能理解,何况于周一良?我也对启先生的挚友周绍良先生提到过这件事,绍良先生非常肯定地对我说,这封信决不可能是启先生写的。我回想与启功先生长期的交往,对其人品、为人处世态度有一些了解,更深信他不可能写这种信,从而产生了找个机会消除两位老先生的误会的想法。
1999年底的某个星期一上午,我去看望一良先生。先生送了我他的新著《毕竟是书生》。我见先生情绪很好,鼓足勇气直言书中所提到“无耻之尤”字条乃启功所写(书中虽名之为“一位书法大师”,但圈内人大多知道即指启功)的说法似乎有些武断。随即将自己的感觉以及宗汉、绍良先生等人的同感一并告诉了一良先生。先生沉默了几分钟,逐渐显现出了激动的神情。我生怕丢掉稍纵即逝的机会,不等先生言语,就紧接着说:“星期三我要去启功先生家,不知有什么事情没有?”先生马上转动轮椅从身后拿过一本自著的《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因为患有帕金森病,先生右手已经严重变形,无法执笔,就用左手费力地写上“元白先生正一良呈”,对我说:“请你帮我转给启先生。”此时先生好像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紧绷着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下来,现在想起,那一刻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周三去拜望启先生,一进门就告诉他 周一良先生让我给您带本书过来。先生的笑容似乎凝固了,惊讶地望着我。我赶忙扶先生坐下,将情况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听完后,先生异常激动,拱手作揖地连连说“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在我将书递给启先生时,他更是无法平静,表示对一良先生当时的做法能够理解,说:“周家与我家乃世交,绍良先生与我也是好朋友。我也有本书送给一良先生,请你转给他。”随即拿出一册《启功丛稿》的“诗词卷”,同样认真地写上了“太初先生指正启功”。当时启先生正遭遇青光眼和白内障之疾,视物很困难,已经不再写字。而在签完字的一瞬间,启先生双目的神采如同他的微笑一样灿烂。
看到启先生回赠的著作时,一良先生也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正如他针对匿名信一事所说过的:“不管魏氏父子推断是否正确,我对此公之正义感以及勇于表达的激情始终还是表示钦敬的。”我想,纸条是谁写的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两位耄耋老人能够摒弃前嫌,重修旧好,要知道启功先生当时已经是米寿老人,一良先生也已经年逾八七了。
(《文汇读书周刊》11.19 李经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