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天堂,他们还在地上
马深义的现在时
2004年11月17日,阳光斜斜地照着,马深义静
“狗通人性,看到它跑、听到它叫,还知道自己是在活着。”
马深义需要这种感觉。
“其实对于死,我内心是充满恐惧的。但我真的不想死,为了孩子。我坚持活着,要比死对他们更有用。”河南省文楼村的这个青年汉子,正独自照顾着三个孩子,妻子雷妹去世已经三年。
从2000年发现艾滋病起到现在,马深义默默地拉着这个普通家庭的生命之舟,前行――他的妻子已经下船,然后是他和他的儿女――直到生命之舟停顿,留下健康的大女儿,活着。
5年前,马深义夫妇得到了第三个孩子马占槽。死刑命令很快从死神那里下达:夫妻两个都是HIV病毒携带者,二女儿、小儿子也是!
2001年妻子死后,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他也曾想过再找一个女人。但没有人会跟他,即使那些失去了丈夫又携带HIV病毒的妇女,也不愿意。孩子多,并且有艾滋病。
马深义现在想得很简单:在有生之年,要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既然死亡的时间自己决定不了,就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自己的责任做到最好。
政府是否能够尽责帮助他将要留下的遗孤马妞,他有些怀疑。但他别无选择――父母也都是艾滋病患者,大哥大嫂也是,亲属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收养者。
“只要有一口气,我还是愿意把孩子放在跟前。”马深义说。
他很少责骂孩子。“孩子就这样了,让他们高兴些吧。”
每天坚持服药的二女儿马荣,身体好转起来,学习成绩也很好。“当初连去上学的路都走不动,都是我背着上学,不让去还哭闹。现在吃完饭还学会主动把碗摞起来了。”马的眼睛中有喜悦的光。
儿子想睡觉,哼唧了几声,开始扒马深义的衣裳。他很快躺在父亲的腿上睡着了。马深义起身,想把孩子放在屋内的床上,孩子却又醒了,又闹起来。“闹什么,自己睡去!”马深义有些烦。
孩子立马想哭。马深义的话又软下来:“不哭,乖,自己玩。”
马荣放学回来了,是奔跑着回来的。小女孩掏出作业本,趴在一个小凳子上写起来。马深义静静地看着她。
马占槽似乎找到了玩伴,过去和姐姐纠缠。马荣不理他,自顾写作业。一会,马占槽嚷着饿了,开始向马深义叫。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挑了一张递给马荣:“去买拉条吧。”两个孩子乐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嘴巴里各自含着食物,嬉笑着跑回来了。马深义看着他们笑:“每天都要这样乱花钱。”
现在农业税很少,但仅有的三亩多地,也还是让马深义犯难。身体垮了,不能下地干重活,一干就出汗、感冒。马深义想过养猪,院子很大,空着也是空着,开辟出两个猪圈,养十头猪,生活或许有些改观。但他没有钱,也没有开辟猪圈的力气。
免费发放的治疗艾滋病的药物,马深义说他吃不惯,一吃胃就不舒服,吃了10多天就停止了。
他静静地坐着,天,慢慢黑下去了。
妻子雷妹之死
2001年,夏天来了。
村子东边临着田野的一栋屋子里,低矮的平房,凌乱,暗淡。门口胡乱拉的几条绳上,挂几件破旧的衣裳。寂静中,整个院子和整个屋子透露出一种不安。
“娘哎,我的娘啊!”雷妹凄凉地叫喊着。她躺在墙角一顶蚊帐下的箩筐里。雷妹在呼喊中爆出令人心悸的大笑。马深义在一旁蹲着:“雷妹!雷妹!”
雷妹踉跄地走到桌子前,点上一根白蜡,又燃上一把香,对着墙弯腰求拜:“我的山神啊,你饶了我吧!”
马深义握着雷妹的胳膊。“只想吃饺子。”雷妹说,依然闭着眼睛自语。“我心里不得劲,我心里难过,我心里难过!”马深义瘦削而黝黑的脸对着雷妹,一声长长的叹息。
马深义蹲在地上给几个月大的儿子马占槽换尿湿的裤子。马占槽目光黑亮。他还不会叫爸爸。
马深义把药放进小勺里,用手指搅拌几下,轻吹几下热气,喊着“甜甜甜”,哄马占槽喝下去。马荣开始和爸爸撒娇,哭丧着脸对马深义说:“肚子疼。”
马深义边给马占槽穿袜子边回答马荣:“肚子疼给你捣个氟哌酸。”
HIV早就在两个孩子身上作怪了。孩子吃什么拉什么。
雷妹精神好了一些。雷妹说,“我这辈子也没想法,只想有吃的有喝的有穿的就行,我的想法就这。现在我的想法是啥呢?让我死了,孩子好好的。让他们成个人立个家,现在想法就这。”
一说到现在,雷妹开始自言自语,突然间瞪大眼睛,张开双手,作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嘴里恨恨地喊出一个字:抓!
坐在一边的马深义,把头斜靠在墙角,悲切无声,看着这一切。
2001年的大暑在一片知了的喧嚣中到来。
雷妹嘴角溃疡,老了很多,整个人非常委顿。她希望能照个照片,放大,放在那里准备着,死了以后放在桌子上,留个纪念。
“要不小孩子长大以后望他妈,连个照片都没有。”
马占槽在门口的廊上欢快地爬着,他不知道在道路上,他的生命突然就会被拉走。雷妹的亲兄弟因为艾滋病刚刚死去。
雷妹拿起一杯水喝,马占槽伸出小手也要喝,雷妹给儿子喂水,“喊我妈妈,喊妈再喝。”马占槽静静地看着母亲,没有开口。
2001年秋天,雷妹病情恶化。已经从箩筐里转移到板车里,为了到村西头的卫生所打针图个方便。
雷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马深义把雷妹躺的板车推出屋子,放在院子里。秋日傍晚的阳光打在马深义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看起来非常坚毅。马妞抱着弟弟在旁边看着妈妈。
这一年秋天,马占槽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他会喊爸爸时,雷妹已经不认得儿子了。
中秋夜,孩子们还是给家里带来欢笑。马荣拍着手唱起了自己的儿歌:“圆乎乎的月亮,飞跑呀,有一个飞机去天安门……”
餐桌上,一个菜和几碗汤汤水水的饭,雷妹也在餐桌旁强守着参加团圆饭。支撑不住了,马深义把雷妹扶到箩筐里坐着。
霜降的时候,雷妹死了。雷妹始终没有听到儿子叫“妈妈”的幼稚声音。
“雷妹,就这样你走了。咱这几个小孩咋弄呢?连我都不管了?唉,咱这小孩咋弄呢?你走了,衣褂谁做呢?”就像雷妹还活着,马深义和她轻声商量。
早晨,一家四口戴着白孝坐在门口,马深义抱着儿子,望向远远的天空。
马深义在大雪中,又独自去了一趟雷妹的坟前。他蹲在雷妹坟前,久久不起。
活着就是我的人生意义
孩子们一天天地在马深义身边快乐地笑着成长。马荣懂事了,在学校成绩一直很好;马占槽越来越可爱;马妞的成绩也很好。
2004年11月21日晚,邻居去他家玩,他说,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悲伤。他重复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让自己多活一天,多看几眼孩子,能够尽最大的能力交代好后事。“我不知道我们一家谁先死,他们的一切我必须来安排――哪怕我先死哩。”
2004年,马深义,一个拥有短暂生命的汉子为了家庭做的一切,为了保持几个小生命生存的细微而普通的故事,感动了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他被视为是一个英雄。
雷妹在等待一家人,到天堂和她见面。在那里,也许仍然赤贫,但他们,不再有艾滋病。
(《南方人物周刊》2004年第13期江华等文姜晓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