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20日是胡耀邦诞辰九十周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第四十二辑《老照片》登载了一篇回忆文章――《日常生活中的耀邦叔叔》。该文是由王元元、延滨口述,邢小群整理。王元元、延滨夫妇与胡耀邦一家关系非常密切,他们的叙述既真切感人,又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
邢:请你们夫妇谈谈胡耀邦,让人们了解一些胡耀邦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个日常生活中的胡耀邦。
王:这要从我父母说起。我妈妈楚侠,1939年去延安女大学习,和李昭阿姨是同班同学,关系挺好的。我有这个印象,好像是妈妈和另一个什么人,把李昭阿姨介绍给耀邦叔叔的。
记得我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到耀邦叔叔家。我和胡家的三儿子德华年龄差不多,常在一起捉迷藏;我妹妹六一和德华妹妹李恒年龄相仿,她们一块玩“过家家”,当时耀邦叔叔家在灯市口富强胡同。我经常往他们家跑,有时就住在他们家,由外婆(李昭阿姨的母亲)照顾我们。耀邦叔叔特别忙,他见到我们,只是关心地让给我们加个菜。
我自己与耀邦叔叔接触主要是1965年开始的。
邢:胡耀邦曾到陕西工作了一段时间,和你们家有联系吧?
王:那是1965年春天。是他到陕西工作有名的“维新变法一百天”。记得那时我们的政治老师天天带着我们学习胡耀邦讲话。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平时刻板的政治课老师,在讲话精神的影响下,学着耀邦叔叔作报告的语调给我们讲他们听耀邦叔叔讲话的情景。当时课堂气氛挺互动的,给人的感觉,就像一股清新的春风吹进了校园。
1966年10月,“文革”中我再来他们家时,他们家已经不完整了。李昭阿姨被关起来了,外婆也走了。当时只有婆婆(胡耀邦母亲)和李恒在家。1970年12月,我去耀邦叔叔家。那时他们和胡克实住在一个院里。我刚到几分钟,耀邦叔叔跑着就过来了,说:“元元,你长大了。”说话的时候,特别慈爱地看着我。
等坐下时,耀邦叔叔就问我,西安形势怎么样?我如实地讲了整他的人被揭发的种种事情,耀邦叔叔打着手势说,他回来后向中央写了报告。我问他交给谁了?他说交给了某某,我说:“哎呀,他们是一伙的呀!”“他们是一伙的?”耀邦叔叔反问着,并一脸真诚地说:“我不知道啊!”
在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和耀邦叔叔朝夕相处,早上我和他一起在街上散步,一边看街道的名字,一边聊天。他告诉我,原来都不知道这些街道的名字,现在都很清楚了,说的时候很是得意。我清楚这里的意义。听外婆说,耀邦叔叔一天到晚忙工作,根本没有上过街,结果进了东安市场出不来,不认识路。现在认识了这么多的路,当然要得意了。晚上我们大家一起聊天,唱歌。上下午他多是看书,或是接待客人。
在耀邦叔叔家住下,我为当兵的事去找过一个海军的人,他态度比较冷淡。从未感受过世态炎凉的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晚上回来就发烧了,躺在李昭阿姨的房间。第二天都没能起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耀邦叔叔来到外屋。他隔着窗子问:“元元,你发烧了?”我说。“嗯。”他说:“现在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他说:“你不要动啊,听我来唱个歌给你听。”说着,他就唱起了《走上高高的兴安岭》。他发音很准,唱得很用心,特别抒情。那歌声就像清泉一样沁入了我的心田,我立刻就觉得病好了。在歌声中我穿好了衣服,悄悄推开门,看见耀邦叔叔坐在火炉旁,他面对火炉,手里拿着火筷子,打着拍子凝神唱着,我望着眼前的画面,静静地听着,感到特别的温馨。
我和他像成年人一样地交往,还是得从耀邦叔叔下台开始说起。
邢:1987年1月。
王:他下来后,我就和德华说,想去看他。德华说:“不行,爸爸谁也不见。”那时他只是闭门读书,不见任何人。大概到了天热的时候,他的儿媳安黎找到我,说耀邦叔叔现在身体不太好,建议我去看看他。我说,我想看看他,他不见啊!安黎说:“不见你也得去。得有人和他谈谈,想来想去还是你合适。”
我就鼓起勇气去了。我一进门,就碰见他和李汉平(耀邦叔叔的警卫秘书)在廊子里散步。他说:“元元,你来了?我们好久不见了!你找谁啊?”我当时心很慌,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见到我,就说:“我找安黎。”他说:“好,你去。”安黎对我说:“你不要在意。我回家来他也问我:“你找谁?”这样我就去了耀邦叔叔屋里。他已坐在沙发上了。我说:“其实,我是看你的。”他说:“欢迎你来,欢迎你来。”接着就是他一直在说。他说他下来的这几个月,前三个月,他把所有和他有关的文件都调来看了,反复思考过。当时选他上来的时候,他自己头脑很清醒,觉得不是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而是遇到了这样一个百废待兴、需要有人承担责任、勇于破旧布新的时机,他觉得是时代把他推到这一步,无论是水平还是能力,自己都不够的,但在这个位置上他是尽职尽责的。说到他的辞职,他说是为了家庭,也是为了保护干部。现在急需稳定,不要再层层抓什么代理人、什么路线、什么错误路线分子。同时他也认为自己的年龄大了。耀邦叔叔一口气讲了大约两个小时。
这次见面给我的感觉是,他的身心很疲惫。我就不断地安慰他。他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说:是,对的……还有什么什么……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邢:后来,你们经常去胡耀邦家,谈些什么呢?
延:自从元元和他这次见面以后,我们就经常去了。有时一两个礼拜没有去,一见面他就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见了”。我们知道,他很希望我们常去。我们后来几乎一个礼拜去一两次,或更多。
邢:他的心脏病,原来有没有迹象?
延:在北京是没有什么迹象的,1988年去湖南说是病倒了,病得很厉害。当时可能跟他讲是冠心病。他说他不同意这个结论。
王:我说会不会是感冒引起了心肌炎?他说,这个意见我同意。实际上是大意了。
延:1989年4月2号,那是一个星期天,因为我4月5日去美国,我们准备去看看耀邦叔叔,再去买点出国用品。我们4月3日晚上又去了耀邦叔叔家。正说话的时候,秦皇岛市委书记丁文斌来了,元元就到李昭阿姨那去了。耀邦叔叔问我:“元元呢?你们别走啊,一会我有话说。”没过一会儿,李瑞环又来了,耀邦叔叔又说:“你们别走啊,我有话说。”等到快十点了,我们怕他太累,我说,“咱们走吧。”就去大客厅和他打招呼。他说:“怎么走了?”我说:“快十点了,我们走了,后天我就出国了。”他说:“你走了,4月5号的事情怎么安排?”我说:“元元来安排。”他说:“好。”李瑞环问去什么地方,耀邦叔叔说去美国,李说去美国好哇,接着讲了几句有关美国的话。这之后,耀邦叔叔说:“祝你一路顺利,一个月以后见,话没说完,回来再说。”一共说了四句话。李瑞环还问:“你们说什么?”耀邦叔叔就笑了笑。后来他因心脏病突发住院。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他到底要和我们说什么呢?
邢:成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