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
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说够呛。因为冷得阴湿,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丝棉也只有垂垂老去者才纡尊迁就。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确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西装固有大衣者,中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披风、一口钟。沪谚“若要俏,冻得格格叫”,从落叶纷飞到白雪满地,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潇洒苗条坚持不败,手背脚踵都生了冻疮,“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说穿大家要漂亮。
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一套新装,要经“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立也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勿灵。“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连穿两天。“衣靠着,也靠挂”,穿而不挂,样子要疲掉,挂而不穿,样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店家做的。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说也奇怪,一个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当然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
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簇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惭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连载完)
(《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