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中行先生去世的消息,心中突然升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令我惆怅不已。于是在月落星沉的静静春夜,拟此小文,以表哀思。
最初知道先生比较偶然。那时我陪祖父住院,有天收到一本书,书名《负暄琐话》,里面有题词并信笺。题词为“颖民学长正谬”,下署“中行”。我一翻,顿时被吸引住,因为我从没见过
祖父去世一年多后,我终于在人教社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张先生。先生瘦而高,行动麻利,衣着朴素,慈眉善目,表情平和,但看不出睿智和聪敏。用先生自己的话说,极似“香河一老农”(先生生于河北香河县)。我报了家门,先生略事寒暄后,头句问话就让我一愣:“你家里还有多少书?”我大致说了一下后,先生有些不满意,不厌其烦地问有多少书箱、书架,有没有一面墙或两面墙、三面墙那么多,有多少册、部、卷、函等等。随后先生闲聊中说起,“当年我和李耀宗是好朋友,他常去瞧你祖父,我也跟着去过几回。印象中你家里的书是特别多,所以问问你。书可是咱们读书人的命根子,要保护好。”
虽然先生文名远扬,但很长时间,我一直对先生有这样的印象:如果论风度,先生既不潇洒,也不轩昂,更无傲气,甚至也没有学者的雍容与儒雅,不过寻常一老者。但细察,方觉先生身上隐隐透出一种静气。论到口才,先生既无雄辩之才,也乏娓娓而谈,谈起话来或是随意,或是木讷,甚至自说自话,仿佛并不理会对方的反应。但你若注意听,也常有真知灼见从一盘散沙的话语中显露出来。所以,先生给我的直观印象,只是一位极朴实的老人。
但是由外而内,情形则有所不同。如果把性情修养加到印象中去,先生则极像埋身于芸芸众生间的高逸之士。虽身处市井,却“道通天地”;虽家居陋巷,而“思入风云”。一卷在握或一物在手,便可神游千古兴亡,目极百年悲笑。若再将先生的文章诗赋加入印象中,高士却又跌落为一俗人,一位“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俗人,俗到见了公共汽车上不给抱小孩的少妇让座的事都要动肝火写文章大加挞伐。
先生为人随和谦逊,但有时又极为认真。有一次,我拿了自己的什么稿子请先生看,过两天去取时,先生板着脸说:“我可得给你提个意见!你这文章的标点符号有问题。每到用引号的时候,下头的句号老点在引号的正下方,哪有这么用的!你或者点在引号外头或者点在引号里头,这可是基本功!我们做编辑的在这上最认真。”
虽然先生的生活还算丰富,兴趣也不算少,但整体来说,我觉得他还是思想多于行动,思考多于言谈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拿起笔来宣泄思想,而使先生名扬四海的正是他许多饱含人生哲理的著作。
思想方面,先生说:“我的《民贵文丛》最能体现我的思想,你可以好好看看。”民贵,是取《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先生有次闲聊说:“老百姓最可怜,也最重要。”翻读先生的著作,我常体会到这样一种意境,这意境是岳阳楼的一副楹联:“八百里湖光,奔来眼底;十万家忧乐,涌上心头。”先生之文,确如湖光山色,幽深浩渺;而先生之情,则时系国计民生,进退皆忧。这情景又使我想起另一副楹联。此联咏平湖秋月,一反众多良辰美景之赞,叹道:“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月夜;六朝花柳,几无隙地种桑麻。”与先生之情正同。
先生在《通州怀往》一文中幻想了他的“息影之地”:一晃几十年过去,多种梦,只剩下一种,找个心爱的安静地方结庐,门外看流云,门内理残籍。枕上,春日听啼莺,秋日听蟋蟀。如此,数晨夕,尽余年。如有机缘,我将选择哪里呢?……不多计算就选了第二故乡的通县,界标西边不远的“大红牌楼”。……石路以西是一片树林,由小径望过去,有稀疏的人家,柴门小院,鸟语花香。……有一次还入了梦,好像那里还是那么幽静,树林里,竟有了我自己的一个小院,窗下一棵海棠树正在开花,窗内有轻轻的语声。
这是梦,但人世间谁能无梦?愿先生息影梦中。(《文汇读书周报》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