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在我刚见天日的时候,便咽了气,我不曾有运气看见过他。他淡泊的一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提起他,人们皆说:“从来没看见他脸上带过笑容。”笔直的腰板,永远绷着一张严峻的脸。他赌着气活了下来,又赌气死掉了。
多么无疵的女人嫁给一个冷酷男人也是不得实惠的。我的母亲便是这样委屈了她
十三岁前,我还是个不会发愁的孩子。由于母亲的宽纵,我把整个自我都投进昆虫和植物的世界里去。母亲节省下柴米钱为我买八分钱的蟋蟀、过冬的纺织娘,还任我去野地采集各色无名的野花。她有许多应当愁的事,却全留给自己,不肯分给我一点。在霉湿漆黑的角落里,她还竭力挖个洞口,使成长中的我得以披满阳光。
然而一个黄昏,愁终于降临到我头上了。许多人假装着嚎啕,我却尽对着那冰凉了的尸体发愣。一颗慈爱的心、火热的心,便这样带着她的歌谣悄然而逝了吗?她的好心却再也照顾不到我了。她还是最聪明的人、最美丽的人,然而那一刹那,什么全完了。我悲哀的是生命这般空虚脆薄,生死相隔何其近,而相差何其远。从那以后,我便被逐出了纺织娘的世界,蹈进了坎坷的人世。(《萧乾自述》李辉主编大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