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便装照(一九五○)
9月21日,《南方周末》发表了章诒和的长文《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作者用细腻、
“戏改”与“戏宰”
新中国成立后,看到高官的朴素清廉、和气友善,程砚秋从心里拥护共产党。而他后来的不快与不满,则是来自当时的戏曲改革方针。
1949年6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成立的时候,有关方面就忙着要改造戏曲了。善良也世故的艺人,也乐于接受改造。反正谁当政也得看戏。他们压根儿不会去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中国戏曲里面的什么东西引起了有关方面的不满。他们更不敢怀疑:一种外来的集团力量是否能领导这样一场艺术范畴内的改造运动。6月26日,周恩来在中南海找来周扬、刘芝明、阿英、田汉、崔嵬、马少波等人,研究成立戏曲工作领导机构的问题。请注意:这里没有一个艺人,没有梅兰芳,也没有程砚秋。之所以不让他们参与,显然是认为他们属于旧人物、旧事物、旧势力。
7月,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毛泽东、朱德到会作重要指示,周恩来作政治报告。在700余名代表中,第458号代表是程砚秋。和梅兰芳相比,他的表现似乎更为积极,主动向大会提交了《改革平剧的三项书面建议》。这份建议书写得非常具体,非常专业。比如,他说“对旧有的戏曲形式和技巧,必须做彻底地了解,再斟酌着手,否则卤莽从事,会酿成不易挽救的大错”。他还要求建立国家剧院、国家戏曲音乐博物馆以及国剧学校等。
11月3日,中央文化部设立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在这个局召开的第一次戏曲工作会议上,局长田汉明确了戏改的主要内容――对剧目的审定、修改和创作。“要使旧形式迅速为人民服务”,让“旧戏曲”成为“新文艺”的一部分。而实施戏曲审查,就是要以“人民大众的立场评价旧戏曲”,按照人民的选择来决定戏曲内容的取舍。这也就是说,戏曲的改革方式和推进力量将不是依靠其艺术主体,而是借助于行政力量,靠行政命令的方式与手段,大规模介入戏曲剧团的日常工作、演出业务以及艺人生活。当时的许多人都没有弄懂这些指示的含义,包括被抬到高位的梅兰芳和程砚秋。
程砚秋一直主张改良戏曲,特别是上世纪30年代他到欧洲考察西方戏剧之后,就已经具备了较为明确的革新意识。所以,他对戏改局的工作抱着积极参与和支持的态度。从1949年11月到1952年,他亲率自己的剧团“秋声社”赴西北、东北、西南等地考察地方戏。然而,他看到的是什么呢?在东北,他听到了“要在两三年内消灭旧剧毒素”的号召,整个东北地区禁演的剧目高达140多个。接着,就是艺人失业的消息。官方也不许艺人自己搞民间演出活动。
1949年以后,不管程砚秋在政治上怎样积极,不管他与周恩来、贺龙、陈毅以及周扬等高官在私人交往上保持着怎样的良好关系,他的上百个剧目,却被一一停演。到1953年,准许上演的194个剧目里,程派戏只有《文姬归汉》、《朱痕记》、《窦娥冤》、《审头刺汤》四个,新排的《祝英台》也未纳入上演计划。自己交给戏曲研究院的修改本也是迟迟不复。程砚秋极为不满,并委屈地说:“我是一直拥护戏曲改革的呀!”
而围绕着一出《锁麟囊》上演的曲折经历,使他渐渐懂得:虽然本人获得很高的政治待遇,但自己的实际作用在缩小。在“政治性、思想性第一”的前提下,戏剧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演员的表演水准都成了次要因素。1957年春,在中央文化部整风大会上,程砚秋发言批评文化部原来的戏曲改进局禁戏太多,使各地方剧团几乎无戏可演,一时又创作不出新戏来,以致影响了只会演老戏的演员生活。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气愤地说“戏改局不如改为戏宰局”。这使田汉等人大为光火。
一言难尽《锁麟囊》
《锁麟囊》是集程派艺术之大成的剧目。这个戏酝酿很久了:自1937年起,程砚秋就与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切磋剧本。为《锁麟囊》设计安排唱腔,花去了程砚秋整整一年的时间,真可谓殚精竭虑。一般来说,京剧唱词都是很规整的七字句(7个字一句)或十字句(10个字一句),但程砚秋要求剧作者写长短句。翁偶虹当然照办,比如薛湘灵有这样两句唱词:“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这种句式,在传统京剧里是根本没有的。而程砚秋就依据文学描述和人物需要,创造出抑扬错落、疾徐有致的新腔,并把唱腔和身段融合在一起,使程式化表演装满了真实的人间情感和惊人美感。1940年4月,《锁麟囊》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获得了巨大成功。可是到了1949年以后,这个戏一直就未能获得审查通过。
1955年,周恩来提议为程砚秋拍摄一部舞台艺术片。周恩来要求剧目的选择,应能通过一个剧目来概括程砚秋的多方面艺术成就。程砚秋首先提出自己最理想的戏,也是自己最喜欢的戏就是《锁麟囊》。但上边毫不退让,坚持认为它是个宣扬“阶级调和论”的戏,连修改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大概是周恩来做了思想工作,程砚秋只好妥协了,选择了以祈祷和平反对战争为主题的《荒山泪》。
1958年3月7日,在他疾病缠身、去世的前两天,中国戏曲研究院派人探视他。极其衰弱的程砚秋又动情地提到了《锁麟囊》,面对着满脸的病容和满心的恳切,探视者一点没客气,斩钉截铁道:“《锁麟囊》这出戏是不能再唱了。”如此慰问无异于催命。一出《锁麟囊》于程砚秋而言,犹如一场梦。这梦何其长也。翳影不去,人的命就熬不过梦了。程砚秋一直惦记着《锁麟囊》,可至死也没准许他再演《锁麟囊》。
这个文化经历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程砚秋既是个新人物,又是个旧人物。他的存在就代表着一种历史的悲哀,这也使他承受幸与不幸的双重命运,并走完旅途。
意味深长的是:程砚秋去世距今已有半个世纪了,而偏偏被禁演的《锁麟囊》却格外红火!一出旧戏、禁戏,70年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