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48岁的下岗职工、“摩的”司机,用他那支没经过理论训练的笔,描绘了一幅“底层表情”的图像。
他蜗
居在湖南省长沙市中心建湘路上的一条窄巷里,路面混杂着土、沙、碎石、砖块和零散铺了几处的水泥。三层高的破旧筒子楼,他住一楼,11平方米的房间,临巷开了扇窗,出门往楼内拐,阴暗的过道旁有他一小间带窗的厨房和一小间不带窗的厕所。这是当初他母亲单位分的公房。
目前他靠开“摩的”为生。这门早被长沙市明令禁止的营生,前面常被冠以一个“黑”字。他下岗的那家厂子,原先每月发60%的基本工资,他的400多块工资再打个6折,也就200多块钱。最近4个月,厂里说连这部分钱也发不出了,所以他还没领到。
他开“摩的”并不拼命:通常每天下午5点以后等交警下班了,出去拉活,干到7点左右,挣个十几二十块钱,回家吃晚饭。夜里10点过了,他再出去一趟,干到凌晨一两点。正常时一天能弄个三十几块钱。
其余时间,他常泡在网上,成为网上热门博客之一。
下岗后的生活
陈洪从今年3月起开始跑“摩的”,因此他还少见这一营生真正的艰辛。他在长沙市线材制品厂的同事、原来镀锌车间的骨干王力平,从1997年起就开始跑“摩的”了。
王力平夫妻俩都从线材厂下岗。妻子到私人店里站过柜台,后来到人家家里做饭、做清洁,10块钱一次。现在眼睛不行了,只能待在家里。她的眼睛以前工作时受过伤,一根钢丝弹在眼珠上。当时只休了十几天,就回去上班了,也未按工伤处理。
儿子在读交通技工学校,每年要6000多块钱。上面还有84岁的老母亲。一家人的生活全落在50岁的王力平身上。现在他们在外面还欠着1万多块钱的债。
1996年刚下岗时,王力平也出去找过工作。可是,“我们这个线材行业,比较专,没人要”。于是他咬牙花7000多块钱买了一辆江西产的冠军牌摩托车,跑起了“摩的”。据他说,厂里跑“摩的”的大概有十几个人。旁边东风钢厂也有人在跑,附近几个厂都有下岗职工在跑。
王力平比陈洪更小心,只是半夜出去跑。“我不能被他们抓住。要是被抓住了,就不可能有第二天的生活费了。”按照规定,“黑摩的”一旦被抓,要罚2500~3000元,不交罚款就没收车。可是,要不出去跑,他同样没有第二天的饭钱。
接受采访的前一天晚上,王力平从夜里12点拉到2点半,一共拉了18块钱,3趟5块的,一趟3块的。他每晚大约也就拉十几块钱。有时从12点干到4点,能拉30多块。他一年四季都出去跑,冬天虽然人少,但也得去,穿着厚棉大衣。
不光辛苦,更可怕的是惊险。一次也是晚上,客人下车时突然摔了一跤,其实是故意的,他的几个朋友早就等在那儿,气势汹汹上来问罪。“我身上只有100多块,没办法,只有全给他们了。”王力平回忆道。
还有送到地方了,客人耍狠说没钱,“没办法,你也只有让他走”。
更有甚者,“摩的”司机被抢、挨打,稀松平常。
陈洪虽算不上老司机,但他很有自我保护的经验。晚上载客到了人少路段,他一定会加速,这样即使背后客人有歹意,在高速行进中也不敢行动。
据今年7月湖南媒体披露,长沙市目前共有10.8万名下岗职工,未实现再就业的下岗职工4.3万人,大多年龄偏大,技能单一。
我的失败不全是性格问题
其实,在38岁之前,陈洪在同龄人中算是比较成功的。可到了40岁,他一下子成了下岗职工,做生意也失败。当时还没觉得自己老,过了半年多,有一次他偶然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头发白了、掉了,连胡子也白了。
后来,他炒过股、给私立学校打过工、印过名片、开过茶室、照过快相,最终开起了“摩的“。
“你干过的事情不少,都没干出名堂来,原因是什么呢?机遇,还是性格?”记者问他。
“性格、机遇都有。其实我的失败也不完全是性格的问题。”陈洪沉吟了片刻,“这个社会,下岗工人要做点儿事真是很难。因为他的起点太低,竞争太激烈。政府又很少为下岗职工提供具体帮助。政府重视的是招商引资,针对的是大的资本。”
接下来他分析:这个下岗职工能做的事,那个也来做,这就形成激烈的竞争。一激烈就容易乱,一乱政府就出来治理。要是政府不搞“经营城市”的话,像历史上,老百姓摆个小摊,总有条活路,虽说过得不富裕,但总可以养家糊口。现在政府讲“经营城市”,下岗职工摆个夜宵摊不行,卖个早点不行,蹬个三轮车不行,跑个“摩的”也不行,全部都禁止。然而下岗职工的技能是很单一的。像线材厂,大部分工人一辈子就干一个工种,脱壳、退火、拉丝、镀锌、打捆,一旦抛向社会,他们只能干一些被政府禁止或至少不情愿让市民干的事情,政府鼓励的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他们都干不了。“然而他们前面几十年是为国家做了贡献的。历史不能形成断层啊!”
2003年11月,长沙市市长在《长沙晚报》发表公开信,“痛斥那些不文明行为,号召全体市民都行动起来,关爱我们的城市,爱护我们的家园,珍爱城市的环境和形象。”
陈洪随即以“长沙刁民陈洪”的名义,在网上发表致市长的公开信《长沙是谁家?凭啥我爱它?》,称“现实的长沙,却真不像我们工薪阶层、下岗职工及贫困人群的家”。
后来,这位市长在一次会议上表示,自己看了这封信后“深深地感到自责”,“这说明我们的工作中确实还存在不少问题”。陈洪由此名声大噪,成了著名的“长沙刁民”。
这里的人,大多是困难群体
长沙市线材制品厂原厂址在左家塘,地理位置不错。经过一系列让厂里职工莫名其妙的“兼并”后,厂房没了、设备没了,那片地如今立起3栋高档楼盘,名曰“东方新世界”。
上午8点半,陈洪开“摩的”来到宿舍区。大家照旧坐着喝早茶聊天。上面通知了,拖欠的4个月工资,今天会发3个月的。本来说是昨天发,但昨天陈洪和很多同事都去银行查了,并未到账。职工们质问主管领导,才承诺今天一定发。
与陈洪同龄的王跃进起身掐掉手里的烟屁股,“我去看看,到没有”。大家一起笑,说:“好,他去看看,他去看看。”大约十几分钟后,王跃进回来,说是到账了。然而他丝毫也不兴奋,3个月工资,扣掉每月水电费,他拿到手只有170多块钱。上个月,交完水电费,所有工资还得倒贴给单位9毛钱。
下午6点半左右,天色已开始变暗。一辆摩托车架着一副牛骨架驶来。有人喊一声:“骨头,买骨头哦”,街边坐着的不少人马上围过去。只听见议论声,“这块骨头砸碎了熬汤,很好吃的。”
陈洪在旁边看,笑着小声说:“开荤了,牛骨头。”
41岁的下岗女工周红看中惟一一块牛肉,黑乎乎的,显然是卖剩下了很不好的那种。卖肉的要10块钱,周红讲成8块钱。可她没带钱,找旁边同事借的。
脊椎骨卖3块钱一斤,有人要了一截,7块钱。于是从兜里掏出揉得皱皱巴巴的一堆零钱,一张一张数给卖肉的。还有人选了一个蹄子,4块钱。
“这是天天来吗?”记者问
“不,不会每天。“陈洪说:”他们这种,不是正规屠宰的,严格说来不让卖。这个地方牛肉肯定卖不动,吃猪肉都吃不起,还吃什么牛肉!像这种骨架,又能补钙,还有点儿油腥,这就是下岗职工的营养补充嘛。”
“他们天天能吃肉吗?”
“不可能!“陈洪拖长了尾音说:“一个星期能吃上一次肉,算家境比较好的。我家一个月能吃上两次肉差不多。当然,朋友来了,也叫我去吃。”
听见这边在讨论肉的事,有人走过来说:“卖不掉嘛,像这种东西,在别的地方没人要。”
“像这种场景,你要不是来这里,是看不到的。”陈洪说,“像这种工厂聚居区,说白了,90%以上都是贫民。”
对穷与富的解读
陈洪在博客上最新的一篇文章发表于10月5日。他在文中称:有人给我留言,说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不平等,这叫适者生存,是自然法则。你陈洪开“摩的”钱少是事实,心理不平衡也无可厚非,但你有仇富心理就是你的不对了,社会要发展,就要有竞争。
对此,陈洪分析道:“说到‘竞争’,在一般的理解中,竞争是一个比谁更优异的竞优过程,其刺激创新、激励进步的作用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这种理解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例外,相当多的情况下,竞争可能导致正好相反的结果。它不仅不能使竞争参与者变得更优异,而且会使他们放宽自己的道德约束,不择手段,从而取得竞争优势。这是一种竞次。一句话,是比谁更有能力向人类文明的底线退化。以竞次手段所获得的所谓竞争力,其内在是一个民族向道德野蛮状态的回归。
“这种以牺牲人民福利,降低社会伦理标准为代价来换取所谓国家竞争力的办法,是一种典型的竞次。
“新的廉价劳力的大量出现和就业难的问题,我相信总会对现行庞大的公务员体制产生冲击。因为,在你们的下方,还有一个半饥半寒的庞大的群体。只有尽快拓展他们的生存空间,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他们才会不眼红幸福的你们。我认为,善待穷人,穷人则是富人的福利。”
就在陈洪这篇文章见诸博客三天后,中共中央十六届六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的主要议题是研究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这是近25年来,中共中央全会首次专门研究社会事务问题。(《中国青年报》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