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7月3日从三亚出发,张建民从未停止过与记者、医疗专家的争辩。
这名海南渔佬为8岁女儿张慧敏设计了一个疯狂“夏令营”:沿着107国道、用
虐童罪、“钱途”论、商业炒作说……54岁的张建民成了舆论口诛笔伐的对象,甚至妻子也骂他“神经病”。
张建民毕其精力招架媒体,步伐没有停顿。很多年前,他已经习惯被叫做“疯子”,甚至自视为褒荣。有记者曾多次采访他,但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他经常修正对自身行为的解释。
“我会跑到北京的”
去年4月的一天凌晨,海南临高县。张慧敏正在慢跑,张建民胸口挂着几个秒表,骑着自行车跟在女儿身旁。
在公路的远端,一轮皎洁圆月卧在地平线上。女儿忽然加速,欢快地说:“我要跑到前面月亮上去坐着。”张建民乐了:“你跑一百年也跑不到。你要是能跑,到长城上去坐坐就很伟大了。”
这个夜晚一晃而过。在接下来的1年多时间里,张建民“猛推了女儿一把”,将童稚念头转化为现实:设计路线、从家到海口60公里往返跑,用17天完成800多公里的环海南岛长跑。“试验”之后,他确信女儿能跑到北京。
今年8月17日,当张建民向记者回忆过往时,父女俩已经到达河北邯郸市。距离目的地北京,只有五百多公里。
8月19日凌晨3点,小敏套上一件大人装运动服,蜷缩在电动车前轮后的踏脚处,打着盹儿。张建民骑着车出发了,目的地是北方五十多公里外的邢台。骑车近10公里,在路标“邢台43公里”处,小敏迷迷糊糊从父亲腿里钻出来,开始慢跑。
一路上卡车轰隆隆而过,灰尘满天。前途漆黑,惟一为小敏照明的,是挎在张建民腰边的强力照明灯。小敏不停地吃喝,“这不科学,还是有害的,但她就是习惯了。”张建民微笑着说。
张慧敏顽皮、好动,身高1.27米,体重只有21公斤,绰号“小猴子”。由于长期在烈日下训练,她皮肤黝黑,只有双脚裹在鞋里,才显出同龄小孩应有的黄肤色。但她不喜欢被说“黑”,否则,马上翻白眼、噘嘴巴。
之前的一天,在邯郸市一家肯德基餐厅,她大嚼着鸡翅:“我最喜欢肯德基了,但我爸很少带我来,就是太贵了。”神色有些黯然。
张建民,一介渔佬,在二百多平方米的水池里养殖观赏鱼,妻子在集镇上的面包店里打工,儿子张迪在三亚一间娱乐会所当调酒师。生活并不宽裕。这次长跑的经费主要来自海口马拉松赛后,政府部门提供的3万元奖金,当时张慧敏获得了女子组第二,一举成名。
在张建民的筹划中,经费还有1万多元的缺口。去年“六一”儿童节时,他带着女儿到海南电台参加节目,结识了主持人耿涛,后者是雅男工作室(下称“雅男”)负责人。耿涛说帮他“呼吁一下”。
6月8日,张建民和“雅男”签了合同,由“雅男”策划、组织、运作“海南小神鹿万里长跑迎奥运”活动。“雅男”负责父女一行的食宿开支,活动所带来的全部经济收入,“有剩余则由乙方(‘雅男’)全权支配。”
这是这场长跑的转折点,海南许多记者开始闻到了商业气味,有的退出,有的继续报道。从张建民透露的细节看,他并不喜欢这种氛围。签完合同,他流着泪对女儿说:“老爸对不起你,我就因为没有这1万多块钱,把我们卖给人家了。”
女儿擦干父亲的眼泪:“我不会连累你的,我会跑到北京的。”
时隔两个多月,张建民回想起来,依然泣不成声,眼泪顺着干枯的脸颊淌下:“我们父女俩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争夺控制权
“张建民的想法很单纯,但别人看到有商业价值,利用起来了。”七斗星公司(下称“七斗星”)品牌管理部总监熊志林说。该公司后来提供张建民一路北上在大城市的住宿,尽管在沿途也举办宣传活动,但熊志林仍觉得海南的商业运作太过分。他曾与“雅男”洽谈合作,后者对随行车辆的广告开价100万元,令熊志林愕然。张建民和“雅男”开始争夺控制权。“雅男”试图让小敏成为其所谓“文化使者”活动内容之一,参加有赞助商参与的活动。张建民则态度强硬,力求按照既定的作息时间行进。直到7月3日三亚开跑前夕,双方还在为小敏是否穿带有赞助商标志的运动服装争执。
“小敏离不开饮料,我离不开自行车,这两条都没有兑现。”张建民说。后来耿涛一口否认,称已经配备了4辆汽车,20多名工作人员,在三亚、海口筹备了规模宏大的活动,他气愤张建民为何不能体谅“雅男”的工作,“都是我们垫的钱”。
开跑3天后,矛盾终于激化。随行车辆没有跟上,小敏4个小时得不到供水。她开始大汗淋漓、四肢无力,近乎虚脱。他们开始躲避“雅男”,一到海口,立刻入住海南省委、政府官员安排的酒店。随后过海抵达广东。
现在,耿涛成了质疑方。他认为父女俩是为了出名,认为存在“假跑”。他还保留追究张建民毁约的法律责任。
“我过了‘金钱关’。”张建民笑道。但迎接他的,是波涛汹涌的舆论压力。
7月17日,张建民一行4人(包括儿子张迪、保姆)和经纪人彭鑫在广州高调亮相。至此,小敏跑步里程已达1000多公里,每天行进六七十公里,远超42.19公里的马拉松。
小敏的咳嗽声、入住的高价酒店、经纪人的出现,都成为媒体热议的话题。“每天手机费都得三四百块。”张建民和张迪疲于奔命,连到医院体检,他们也被记者前呼后拥,“我们处在被动的局面,任人评说。”
事实上,这场“迎奥运的公益活动”也一直遭遇各界拷问,并非如同张建民所说的只是“小敏自己的夏令营”。
小敏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各方关注的焦点。张建民解释说,“咳嗽是在海南与‘雅男’合作的结果”,记者在河南见到父女俩时,小敏的咳嗽基本痊愈,倒是张建民不时在咳嗽,沿途都在购买药品。
小敏跑步时间是从凌晨两三点开始,直至上午11点左右。“已经习惯了。”张建民说。“习惯成自然”是他的训练哲学,这源于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实践论”。在海口、广州的体检报告显示小敏营养不良、过度疲劳等症状,他都表现出不以为然的强硬。而且,他指责媒体没有经过他同意,就擅自公布体检结果。
每当谈到医疗专家、田径教练的忠告,张建民就语气激昂。他认为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再好的理论也要放到实践中去……你试验过多少个少年,骨骼磨损的数据在哪?我、小敏每次的比赛就是最好的数据,她每一次体检报告都是最好的数据!”张建民曾自己做过体检,尽管有部分数据不理想,但他认为不是训练造成的。
他指的“数据”,是去年小敏顺利完成了3次马拉松比赛,以及小敏坚持跑到了河北界内,依然活蹦乱跳。
这是他作为“教练”的自豪之处:“最优秀的教练,未必能让运动员轻轻松松完成运动量。我在小敏身上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
下个目标:从拉萨到上海
张建民一直保持着跑步的习惯。还在女儿3岁半时,他试探带着她跑。结果他认为小敏显示出与张迪、智障养女不同的“天赋”:很听话,从不赖床,每次都完成了跑步量。“我没有打她,最多就是说话大声一点。”他说。
张建民也承认女儿目前是“空白”的,跑步不一定是她的人生目标。但他坚信女儿现在是幸福的:“有人帮她完成朦朦胧胧的想法。”
他眉飞色舞地对记者说,在老家江苏睢宁时,他初中就开始带校队(乒乓球队和长跑队),各门成绩都是优秀。高中毕业后,张建民没能成为运动员,“营养跟不上”。后来他进入技术监督局工作。直至1999年,他放弃稳定的工作,来到海南,从事他在老家的“副业”:养观赏鱼和中华鳖。他不喜欢政府部门人浮于事的作风,他要完成自己的理想:成为科学家和企业家,尽管在海南穷困潦倒,一度住在烂尾楼里。
8月11日,张建民一行进入郑州。这时保姆已离开,他妻子从海南赶过来,负责照看女儿。
每天的新闻报道让母亲心惊胆颤,她打电话劝阻丈夫,张建民的回答很强硬:“我就是做乞丐,爬也要爬到北京。我姓张的说的话要兑现。”
在海口时,海南省委宣传部部长进行了建议性的劝阻,并捐赠了15000元。
尽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张建民也听说了印度5岁男孩被政府禁止长跑,以及美国虐童罪的事,但他不以为然:“我不是摧残她,而是为了她牺牲了我的一切。作为一个事业上有追求的人,能做到这一个选择,本身就不容易。”
在郑州期间,父女俩坐火车到北京,在央视录制了一个节目后,又返回郑州继续长跑。在整个长跑的过程中,北京、广州、海口,他们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活动。在张建民眼中,这是不能推掉的,“你要是拒绝,人家会说你耍大腕。再说我们也不是腕儿。”
但小敏俨然是“腕儿”了,她经常颐指气使地指挥别人干活,甚至已经能够像明星一样龙飞凤舞签名了。
在半年前,张建民就已经制定了更加疯狂的计划:从拉萨跑到上海。
“你不要再给我出难题了,你让小孩多活几天吧!”妻子在一旁懊恼地插话。但张建民的思维已经进入亢奋状态:“要么就不做,一做就要她成功。”
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意外的是,明年1月,张建民准备让小敏连续参加4个马拉松比赛。其中两个是在3天内完成的,而专业运动员一个月只能进行一次马拉松。“就要让她适应大赛气氛!”他使劲挥了挥拳头。
妻子实在受不了了:“不要跟他说了,这个人神经病!”(《南方周末》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