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母亲带着还不够上幼儿园年龄的我去青海支边。60年代初,物资极度匮乏。听母亲说,我还好,没饿着,乡亲们送给我一头大山羊,我每天有新鲜羊奶喝。当我稍稍懂事时,我又听说,乡亲们是在得知我妈是贺龙元帅的大女儿,放着北京城的好日子不过,偏要跑到青海来教书,教他们的后生们知识,很感动,才送我们羊的。
曾经,在我要背起书包走进学校的那年,爷爷由共和国的元帅一夜间变成了“大土匪”、“大军阀”。母亲和母亲身边的人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冲击和虐待,有的被批斗了,有的疯了,有的死了,有的不见了……
曾经,同龄的孩子都当了红小兵,而我因为贺龙,没有资格当红小兵;在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途上,我都要快快地跑,要贴着研究院的墙根儿,躲避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认识和不认识的学生们的追打……
我无可选择地出生在贺家,命中注定,我的血管中流着四分之一元帅的血液。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与贺家的荣耀无缘,留给我的几乎全是因为姓贺而与苦痛的联姻。这或许也是后来我选择人生之路时,倔强地坚持走自己的路,悄悄远离家人的原因之一。
恢复高考了,使我有机会进北大读书。后来,我漂洋过海,自费留学美国。我靠自己勤工俭学,于1991年在美国读完MBA和MPA两个学位后回国。
2004年,黔东革命根据地创建七十周年暨红二、六军团木黄会师七十周年纪念,受母亲之托,我到了贵州沿河、印江地区,沿着红二军团转战黔东的路线,亲历了那里的崎山险路,目睹了那里的自然和生存环境,我发现70年过去了,跨入21世纪的老区,仍然流传着许许多多红军的故事。贺龙的传说,骑白马的贺龙元帅,在乡亲们的怀念和景仰中,几乎与“神”相似,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有一段时间竟夜不能寐。
又过了很多年,我才得知,咸丰四年,我们贺家的先人贺廷璧在湘西杀粮官,举义旗,为民揭竿而起,率众反抗朝廷,被满清政府设计捕获。“秋斩”的刑场上,贺廷璧的夫人刘氏怕丈夫人头落地,受奇耻大辱,在刽子手举刀的一刻,扯衣跪前,用衣襟凌空接住了丈夫的头颅,转身离去……惊得在场的官员、乡绅目瞪口呆。
2005年的八一建军节,母亲在《解放军生活》杂志上写了一篇小文:《军旗下的沉思》。文中说:“为了这面军旗呵,仅登记在册的我们贺氏家人被反动派杀害的就有数百人……据不完全统计,为军旗牺牲的贺氏族人和亲属有数千人之众。”我被这一组数据震撼了。
一个家族,在不到40年的时间里,为了一面他们没有见过的鲜艳的五星红旗能飘扬在中华大地,捐出几百条、数千条生命!我不知道,那些长眠在青山厚土下的我的先辈们,假如今日涅?,他们对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的奉献,将如何评说……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的坟冢大多数已化作了土,变成了肥,与大地融为一体,连石刻的碑文也已随风幻去,寥寥几位早年牺牲的红军将领墓,还有后人或当地民政部门间或打理,而多数无名英烈的忠魂啊,还有谁人记得?把他们的姓名、生平简要,收集起来,编一本《人名录》,用一份迟来的缅怀和祭奠,献给我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自费出版《永远的祭奠》的计划,就这样列入了我的工作日程。
现在,《永远的祭奠》要印行了。对爷爷和先辈们,这是一个安慰;对我自己,则是一种升华。(《文汇报》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