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老兵。当军队需要向导时,他在生死抉择中,选择了往前冲。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灾害,在他已不再奢望为官的日子里,万分偶然地改写了他的农民身份。一个逃过鬼门关的人,今天又怎样对待权力和荣耀?
请功
身材瘦小,面容
事实上,他是一个村官,官衔:绵阳市北川县大曲镇大水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倘无意外,再过一段,他将由一名村官变成一名镇官。
在中共北川县委组织部的帐篷里,组织部长说了一串破格提拔的新官名单。唐祖华是其中之一。
他7年前脱下军装的那支新疆部队的官兵,通过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看到了他的勇敢和无畏。当年的连长给他打电话,慰问,夸奖。现任团政委给他发来短信:“电视里看到了你的表现,你为红军团争了光。为你骄傲。全团官兵与你心连心。祝早日重建美好家园永远幸福永葆本色。老兵向你致敬。”
他说:“等我副镇长的任命下来后,我再向政委报喜。”
5月16日晚,送废墟中救出的母亲奔往医院的唐祖华,接到北川县一位副县长的电话,急吼吼地说,有紧急任务。平日里需要仰视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在等他。曾在大曲镇当过党委书记的那个副县长,向县委书记推荐了他。他的使命是,连夜送排长和专家们组成的考察队,去唐家山堰塞湖查看水位。
深夜两点多,他领着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借着手电,踉踉跄跄地向水口村出发。知道此行危险难测的他,特地带上父亲给他的一把镰刀。地震时,父亲和两个村民在山上采茶。地震来临时他抱住了一棵大树。大块大块崩塌的山坡,让父亲随连根拔起的大树,滚到山下。醒来时,他毫发无损,发现背上的镰刀还在。迷信镰刀护身的父亲,见到儿子后就给了他。
路上,唐祖华发现一只山羊被绳子挂在山崖上。他一刀砍断了绳子。获救的山羊好似认识他,一个劲地跟着他跑。他和两个专家,还有那只山羊,小心翼翼地从山顶走向堰塞坝。那只山羊突然踹了他的脚。相信动物有灵的他,立即拖着两个专家往后撤。一会,刚刚驻足的那一块坍塌了。
5月24日傍晚,唐祖华又一次接到电话,让他去擂鼓镇。废墟中的擂鼓镇,是北川县委县政府的临时驻地。第14集团军军长、市里的官、县里的官都在等他。县委书记告诉他,唐家山堰塞湖排险指挥部需要派1000名官兵,背炸药去唐家山堰塞坝,以备爆破之需。
军长拍拍他的肩膀,跟他开玩笑:小伙子,给你一个军带带。“军长跟我说,你带他们安全去,安全回,回来后,我给你请功。”
唐祖华突然听到前面轰轰地响。他告诉被命令火速前进的旅长,得停一停。旅长说,这事你说了算。官兵们停下五分钟。唐说,我是凭直觉说出来的,还真管用,这五分钟,躲过了一块接一块房子大的巨石。
第二天,他的手机响了。来电者自称是第14集团军政治部的干事,请他去集团军在擂鼓镇的帐篷。干事向他出示了一张请功函,是第14集团军发给北川县委的。大意是,经第14集团军党委研究,特为唐祖华同志请功。
那个干事还递给他一个信封,说,里面有3000元,算是奖金。
他推辞了,说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后来,他听说,部队把奖金转送到县委一位副书记那儿。现在,又转到组织部长手中。
角色
县委组织部打电话问唐祖华年龄学历的时候,记者正在组织部长的帐篷中,地震中,光正科级干部,北川就震亡了22名。
唐祖华说,直到6月2日上午,记者拨通他的手机,解释为何约访他,他才第一次获知他被破格提拔为副镇长的消息。
而到6月2日下午4时,记者见到他的时候,他对如何当这个副镇长,显然已经思考了一阵子。
“我的业务水平、领导艺术,还欠缺。我不知道我能否适应。我不晓得如何面对镇上的那些普通干部,过去,我去镇上办事,见谁都喊领导,我不知道我要怎样领导他们中的一些人。”
唐说,他的最高理想就是当个分管旅游业的副镇长,县城以后要建成地震博物馆,他就把唐家山变成地震博物馆的一部分,而且是活的博物馆,唐家山现在的名气多大啊,全世界都在给它做广告。他还说,他要把镇上的房子,建成羌族特色。
唐祖华将一个老兵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他让见识过他的人,看到勇敢,坚强,无所畏惧,敢于担当。他的镇定是幸存者不多见的。逃出礼堂后他马上开始镇定地组织逃生者。而在返村的搜救中,他不抛弃,不放弃,是村里的顶梁柱。当军队需要向导时,他在生死抉择中,选择了往前冲。徒步走向唐家山堰塞湖的路,是没有身临其境者难以想象的。而他作为向导去了八次。领部队背炸药上山的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他临行前问,你要跟爸爸妈妈说些啥?他说,我要是回不来,你就转告他们,他们有个好儿子。
交谈中,他接了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组的电话,他喊电话那头的人赵记者,而后改口赵姐姐,喊得亲切而不做作。
他问赵姐姐能否帮他发个新闻,他们村的妇女当天上午给解放军洗衣服去了。他对赵姐姐说:“灾民们学会感恩了,我觉得这时候这个新闻很重要,我让电视台的记者拍好了。”
可能对方问他在不在镜头中,他说:“我也不能老上镜头啊。”
在接受记者采访前的震后半个月里,30岁的唐祖华已六次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
晚饭时,面对同桌而坐的志愿者,面对记者,他落落大方地,字正腔圆地,代表灾民,用官方常用词汇常用句式,表达一个幸存者的谢意。
在没有得到任命的当下,他在法律意义上的角色还是一个农民。那些提到他的人,那些不一而足的细节,表明他是一个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关怀乡邻的山里农民。
他偶尔还会流露出山民柔软的一面,而非一成不变的坚强。他说,那段日子,他一看到幸存的熟人,扑上去就哭。
强化他山民形象的另一个细节是,说到一个地震中的官员在抗震中的表现,他竟然当众表示不屑,没有一丁点避讳。那一刻,他很像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心无城府的“愤青”。
瞬间
人情练达的唐祖华,是善于生意的。为了当好其实不是官的“村官”,他在地震之前已为集体事务垫了万把块钱。他说,地震后,处处是商机,如果不当副镇长,他可以带着村民干这干那。一旦做了真正的官员,就不能干了。
入伍前,唐祖华是一名初中生。他在城里打了两年工,而后去了军营。他1996年冬天入伍,在新疆吐鲁番服役5年。其间3次荣立三等功。军队系统的自学考试让他从中专变成了大专。他当过班长,还当过代理排长,是预备提拔军官。最后两年,他在二比一的选拔中,接连败北。最后放弃了军官梦,重返北川。去年,他当选为大水村党支部书记。竞选村主任时,他承诺三年做十件大事,拿到九成以上的选票,高票当选拥有350余村民的村委会主任。
在记者看来,唐祖华对提拔是高兴的,是有英雄感的。但是,大地震过后,他对权力和英雄的态度,似乎又有了什么不同。
他说,地震改变了他对恩怨情仇的看法。
5月31日晚,他回到安置大水村灾民的帐篷中。灾民们在为分方便面之类的小事争吵。他很生气。劝。一些人听不进去。他突然站到一块空地上,大声喊:“相信村支部相信村委会相信组织相信我的人,站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人群全部站到他这边。
“我开始骂他们,不,是训他们。”他说:“吵什么?!我们能活下来,就是第二次做人了。死过一回的人了,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吵,值得么?我们村已经没有土地了。没有土地的农民还是农民吗?你们想过没有。明天的日子怎么过?!”
和记者谈话中,他老说,“我能活着出来,就很好了。”
作为灾民,作为儿子,他感觉自己是不幸中的幸运者。地震时他正在县里。他想到尚在大水村年近花甲的父亲母亲。“我觉得,我爸我妈肯定完了。”余震中的山路,已经无法穿越。一个死里逃生的村民,冒死返家,最终被余震中咆哮的巨石砸死在回家的路上。他以幸运者的面容微笑着回忆彼时彼刻的所思所想,而后讲述他三天后得知父母生还时的喜悦。母亲被滑落的山体埋到胸口,靠一双血肉模糊的双手,她扒开胸前的泥土和巨石,捡回了一条性命。
作为村支书,作为村主任,他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坐在记者的客房里,他苦闷地说:“我们的家,我们的财产,我们的84个村民,已变成了堰塞湖大坝的一部分。”过去,是370多个村民的村主任,现在,他领导的村民,只有289个,其中,5个孤儿,4个孤老。“有一家7口,一个都没有活出来。”说到伤心事,方才说到家庭的喜悦没了踪影。
5月12日14时28分,地动山摇的时候,唐祖华正在县委礼堂参加北川五四青年表彰暨首届青年创业大赛表彰大会。坐在主席台上的官员喊,地震了,快向外跑。他坐在最后一排,第一个跑了出去。
冲向礼堂外水泥地坪的他,旋即发现一台摄像机。捡起来一看,是一台SONY190机器,机器的外壳已经摔坏了,可能是电视台的记者向外跑的时候掉地上的。这个时候,礼堂里不断传出救命的声音,是救人还是拍摄?
他因之留下了大地震后最为重要的影像。迄今,央视一套、二套、七套、十套、十二套、新闻频道、四川卫视、绵阳电视台,以及解放军、武警部队总部、公安部使用的早期录像资料,都是他录像的复制品。
唐祖华在送给组织部的个人先进材料中说:如果是救人的话,凭着我军人的本色,救上五六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毅然地选择了记录这惨痛的、刻骨铭心的时刻。
他对组织部说,这些录像他没有收取任何费用,“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能在这次地震中活出来,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县团委不召开这次会议,也许我也没命了,这也算是报党恩,也是一名党团干部应该做的事。”
作为大地震中的英雄,他被人记住的时间,可能是短暂的。
作为大地震的记录者,他被人记住的时间,可能要长久得多。
他说,他震后第一时间摄像的时候,边拍边哭,以至镜头抖得厉害,没有声音。(《南方周末》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