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普和我在香港生活了两年,从他的14岁到16岁。他对我和朋友们的谈话议题兴趣很浓。譬如和中国来的记者谈中国问题,或者和美国记者谈国际局势,15岁的他都会很专注地倾听、提问,也谈自己的看法。
有一天,一群朋友刚离开,他说:“妈,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你的华人朋友的特征?”
我说没有。
下一次朋友来的时候我留心观察了一下。结果是这样的:
教授甲进来,我介绍:“这是中文系甲教授,这是我儿子菲力普。”
他们握手。然后甲教授对着我问:“好俊的孩子。他会说中文吗?”
我说:“会,说得不错。”
甲教授问:“他几岁?”眼睛看着我。
我说:“15。”
甲教授说:“他读几年级呢?”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问他吧。”甲教授这才转过去看菲力普。但是没说几句,又转回来了,“他懂几国语言啊?”
菲力普在一旁用偷笑的眼神瞅着我。
在我们做过多次的实验后,菲力普说:“妈,我觉得,差别在于,欧洲人是看年龄的,譬如在德国学校里,你只要满14岁了,老师便要用‘您’来称呼学生。但是中国人看的不是年龄而是辈分,不管你几岁,只要你站在你妈或爸身边,你就是‘小孩’,你就没有身份,没有声音,不是他们讲话的对象。所以他才会眼睛盯着你的妈或爸发问,由‘大人’来为你代言。”
菲力普做这总结的时候,我真的傻了。
此后,即使站在朋友身边的孩子只有酱油瓶子那么高,我也会弯下腰去和他说话。
(《今晚报》7.25龙应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