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擅长把中文经典
译成外文
1940年,杨宪益先生从英国留学归来,就在重庆的中央大学英文系做教授,教一年级英文。我的父亲1942年进入中央大学。
当时父亲就曾听说,杨宪益先生教课之外,还在业余时间把《儒林外史》翻译成英文,使得父亲非常地敬佩。自从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外文翻译工作,就一直注重把外文著作译成中文,至今似乎仍然如此。但早在抗战时期,梁实秋先生就已在开辟一个反向领域,把中文经典著作翻译成外文,介绍到世界各国去。而长于此事者,无人能出杨宪益先生之右。
杨宪益的妹妹和妻子
杨宪益先生在中央大学任教时,小她4岁的妹妹杨静如在中央大学英文系读书。1942年,我的母亲从昆明西南联大转学到重庆,进入中央大学,同杨静如住同一宿舍。杨静如后来到欧洲留学,归国后用笔名杨苡发表文章,成为著名作家,解放后又在南京的一所大学做外文系教授。
“文革”之后,杨静如阿姨同我家终于恢复了联系,可惜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杨静如阿姨听到噩耗,非常难过。虽然刚从牛棚受苦受难出来,到了北京,终于自由,吃喝不愁,同休养一般,但杨静如阿姨高兴不起来。除了没有找到我母亲的失望之外,她也受不了北京城里的那套虚伪。杨宪益先生出狱,他的夫人戴乃迭的英国家人都赶紧跑到北京来,了解杨先生的情况。一夜之间,杨宪益先生从阶下囚,摇身变成大花瓶。天天出入宾馆,高朋满座,政府官员簇拥前后,没人提杨宪益先生无辜坐牢的冤案,杨静如阿姨无辜蹲牛棚的迫害,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60年代初,父亲曾带我到杨先生家里去过几次,在我的记忆里,他家的屋子并不明亮,杨先生坐在屋角的沙发上,几乎像是蜷在里面,旁边的茶几上放了几本打开的书。他当时瘦瘦的,抽着香烟,有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杨夫人戴乃迭,倒是蛮高大,朗声说笑,给我们端茶送点心,很像尽职的主妇。他们夫妇两人,确实非常融洽和谐,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丝毫不让人感觉他们一个是中国男人,一个是英国女人。
杨宪益与我父亲的共同之处
父亲跟我说,他同杨宪益先生特别有话讲,是因为他们对翻译有相同的看法。几十年来,父亲一直遵从严复先生的翻译理论:信、达、雅。杨宪益先生也持同样的看法:翻译第一要义,是信,译文不能离原文太远。当然光信不达,译文没人读得懂,也不行,至于雅,那就全看译者的文化修养了,外文中译能做到雅者,已属凤毛麟角,而中文外译能做到雅的,可说杨宪益先生之后,无一来者。
记得有一次从杨宪益先生家出来,父亲笑着对我说:他发现自己同杨先生的第二个相同之处。杨宪益先生自小在家里读私塾,直到12岁才到外面读教会学校。可是他从来不肯用功读书,每年考试都是第二名。很多人劝他,只要他稍微多用一点心,就可以考第一,可是他仍旧总考第二名,从来不去考第一名。父亲在浙江省立二中初中毕业时,也是全校第二名。后来参加上海市普通教育行政人员考试,又是第二名获隽。所以父亲说,他和杨先生是第二名阶级。不过父亲说:他自己还是很用功读书,很想考第一名的,只是没有考到,不敢跟杨宪益先生比的。杨宪益先生是根本不把考第一名放在眼里,绝不肯用功去争取第一名,所以才考第二名。
到底还是杨先生
我印象里,杨宪益先生讲话声音并不高,也没有举手投足的大动作,十分沉静。可父亲说,杨宪益先生确是典型的文人,才华横溢,而且是个风流才子,与人交谈,几口酒喝下,便会海阔天空,出口成章。父亲常感叹说:杨先生这样的人,在中国实在是凤毛麟角,可惜没有逢到盛世,辜负了他的才华。
我记得,“文革”刚结束时,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杨宪益先生又回到《中国文学》去工作了,他竟然敢公开讲,刊物里的那些文字,包括小说、诗歌、评论、文章,全是垃圾,毫无价值。父亲说完,摇摇头,笑着补充:到底还是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