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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12岁体操冠军

2008-12-28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因为先后获得少儿、青少年级别全国体操冠军,高高被选送进北京先农坛体校。一年后,高高却留下遗书出走,后来被诊断为精神抑郁。

2008年4月29日下午6点,训练结束了。高高本来应该直奔食堂,但是“心里特别扭”,就径直出了体校,上了一辆往北去的公交车。

从先农坛体校到什刹海

体校,有大约10公里的路程,高高用3年的时间把自己从什刹海练到先农坛―――北京市体操队,并希望更进一步,走入临近天坛的国家队。

到什刹海体校已经是8点多钟,高高没有找到自己当年的教练。在某个没人的角落,他停下来,准备跳进后海,但是“想了想”后,又坐下了。到了凌晨,他被接到通知的保安一把抱住―――家长和学校报警了。

幼年上体校

高高3岁半开始练体操,北京西城体校的教练原本是来幼儿园选女孩的,但是意外地看中了他,希望他来试试。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高高每周末便被送到西城体校,蹦蹦,练练。一个月以后,他的启蒙教练对高母说:这孩子条件好,特别适合练体操。于是,母亲骑着自行车,每天中午上幼儿园把高高接到体校,下午六点再接回家。

高高家住宣武区南半截胡同,一家四口人,挤在大概只有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高母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以后让儿子拿世界冠军、奥运冠军,但看起来她的期许也并不低:高高5岁的时候,母亲就为他报了少年宫的一个舞蹈班。6岁半,高高被什刹海体校的教练挑中,离开了西城体校。

家长的梦想

北京市体校分三级,由区县至什刹海再到先农坛。什刹海体校名声在外,这所二级体校培养出来的明星数不胜数,马燕红、王涛、冯坤、张怡宁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高高在这里认识了岩岩和段段。段段被认为是个比较“皮实”的孩子,因为他不会一挨打就发烧,岩岩则不同,因为时刻担心来自教练的耳光,他养成了不断眨巴眼睛的习惯。在少年体校,教练用巴掌“教训”孩子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家长多数也能够接受,“小孩挨点打,不是坏事。”高高的母亲说。

在高高看来,比他早进什刹海体校两年的段段练得不好,但段段的母亲显然不这么认为,“我家孩子刚去时聪明着呢!”段段还上幼儿园时,段母就试着让他去上钢琴班和美术班,“但他坐不住”,于是,她便带孩子去什刹海体校。

高高在这里成为了国家二级运动员,并且很快,8岁即跨入一级运动员行列。“每个家长都做过梦,因为教练一直在给你梦想,”岩岩的母亲说,“难道我们不知道成功的只能是那几个?可是你越往前走,越没法退,这个梦好像总也醒不了。”

体校的“江湖”

从2005年起,高高开始参加全国少年比赛,并且屡有斩获,当年的一次比赛后,李宁给站在领奖台上的高高挂上了金牌,并对他说:“好好练,下次还给你颁奖。”

成为“尖子”后的高高心气很高,教练对他也更严格。他的体重和身高都在教练掌握中,饮食也有监督,同时被要求少睡多练。

高高当然看得出,体校就是一个江湖。江湖上的种种传闻,譬如说父母接送孩子时开什么车就可能决定他的命运,也会流传到孩子中间,不过足够优秀的他有资本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段段则不同。在一次少年比赛期间,他认为自己被“压分”了,就很直接地对母亲讲:“我们不练了,你才给那么点钱,这金牌什么时候才轮得着我拿啊?”

其实段母花的钱一点也不少,请人去钓鱼、去歌厅、洗桑拿,段段在体校6年,她投入了二十来万。2006年的某一天,据说是决定段段能否进入先农坛体校(北京队)的关键时刻,她请了最大的一回客,花掉数千元。

“有些家长给得多,我是真没钱,最多就给过300元,”另一位母亲说。她是单亲家庭,家里两个孩子,把其中一个送入体校是希望减轻家里负担,“以后进了先农坛,走专业道路不就有工资了?再当个体育老师,或者当个教练,这不就是出路?”

但是,在此之前,她要忍受“年关”的煎熬,“一到年底就紧巴巴的,不知道怎么过,孩子越往上,要打点的人就越多,以前的也不能忘,不然人家毁你怎么办?”

2006年夏天,高高还在珠海比赛,先农坛体校要调他入队试训,高母跟儿子长谈了一次,“我对他说,你要是去,你就坚持到底,就没有退路了。”高高特高兴,对自己也颇有计划:我就在那里练4年,好好练,拼命练,进国家队。

日记的控诉

先农坛体校与高高签的是半年的试训合同,吃穿住体校全包,还每个月发工资329.2元,高高需要做的就是,在这半年期间,证明自己有能力在专业队练下去,从而实现转正。

可是,高高的梦想之旅遇到了麻烦:在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教练突然不教他动作了,鞍马不让他上,吊环不许他往高处摆,高高在什刹海体校学的是乙组动作,在单杠上他可以“起浪”,可以“大回环”,现在他盼着学会“正掏反掏”这样的甲组动作,但他只能看着别人上难度,而自己能做的,除了一些“特简单的动作”,就是倒立。

高高试图理解这种处境的变化:教练是在磨练我的意志,考验我能不能过这一关,因为以后去国家队会有更大困难……但是状况在持续,传闻又起来了:XX的家长做了什么工作;XX教练和你不是一个区的,所以要打压你,你就是他们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高高在体校住一个四人间,寝室其他三个人都比他大,经常“闹着玩似的”把他“狠狠打一顿”。高高有一份4页半的“日记”,写得很工整,高母称这只是无数个夜晚高高偷偷写就的个人日记的一小部分,“大部分被学校拿走了”。校方的一位官员说,“高高平日写训练日记都只能写三四行,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催人泪下的文字呢?”

日记中有这么一段:“(队友)轮流打我,打得我两个鼻孔直蹿血,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进馆训练的时候,我赶紧用白粉沾着唾沫往身上青紫的地方抹,不敢让教练看见。周末回家,妈妈看见我的伤就哭了。妈妈没告诉教练,她知道告诉了我会被打得更狠。……好几次我都不敢上楼去睡觉,只想等他们晚上睡着了,我再上去,但我一上楼就被他们抓住了……”

先农坛体校觉得自己很委屈,一位教练说:“如果我们不让他练,我们干嘛费劲把他调到队里来呢?”另一位教练则称高高“不错”,而其母“有点那个”,“从去年7月份开始就来闹,对教练也拳打脚踢,说别的队员故意用开水烫高高,其实没有,都是些小事。”

很难说高母的“闹”对教练们产生了什么影响,而这种影响又如何投射到教练及其他队员对高高的态度上。总之,在一次被指责“偷钱”后,队友一夜之间站到了高高的对立面上,在食堂吃饭时没有人和他坐一桌。

还能干什么

岩岩比高高晚进先农坛体校半年,和他一拨儿进来的6个人,有4个人在三个月后遭到了“淘汰”。

如果以男子体操运动员十七八岁出成绩计算,岩岩和高高这批小运动员,可以赶上2013年全运会周期―――这正是省一级运动队的工作重点,如果他们表现出众,国家二队甚至一队的大门也会渐次向他们打开―――而这是每一个孩子和家长的梦想。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成为幸存者中的幸存者。

被调整下来的远远一度变得极为抠门,简直嗜钱如命。“他说,我知道我因为什么下来的,”远远母亲说,“他看了太多东西,觉得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我现在经常对他说一句话:社会不是这样的。”

在高高这徒劳的半年临近结束时,高母也曾动过念头,把他转到八一队去练,但高高5岁时注册在北京成了绊脚石:只要不解约,高高就永远是北京市的运动员,即使在八一队练,出了成绩也是北京队的。那么,谁敢要他呢?高高又在体校多待了一年。

一些令高高害怕的征兆开始在他身上显现。他变重了,肚子也大了起来,他开始羞于光着膀子出现在训练馆,而总是穿着背心―――他原来会做的动作现在也力不从心了。

“我太想练了,我爱体操,除了体操,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我才不走哪,我知道他们练不过我……”

“我只能多练,不能少练,我从三岁半进馆练功,就是这样过来的,你不让我练功比杀了我还难受,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看着别人进步,我退步,我可能就要完蛋了……”高高在日记中写道。

12月18日,少年体操冠军高高诉先农坛体校“虐待”案在北京宣武法院一审宣判,原告胜诉,获赔5万元,但高高母亲称还会继续上诉。

(文中的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第34期 杨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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