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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

2009-03-26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2008年春夏之交,谢泳从厦门出差到北京,对我说:“最近,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

我问:“吃惊什么?”

他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我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谢泳说:“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

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

一年后,我在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看到了谢泳所说的《聂绀弩刑事档案》,全文十余万字。作者寓真,系山西省资深政法工作者。他以解密了的档案材料为凭,系统又完整地揭示出聂绀弩冤案的真相: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

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为是从1962年开始的。长年累月的告发检举,聂的问题性质日趋严重。依据事实,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湖北人,电影家)、向思赓(湖北人,曾参加左联,1949年后为中学教师)、吴祖光(戏剧家)、陈迩冬(作家、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钟敬文(教授,民俗学家),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我昨天去找了聂,与他‘畅谈’了一阵……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兹将他的谈话,尽最大真实地记录下来。”这第一段话里,单是“畅谈”、“破钞”以及“尽最大真实地记录”几个词组,其主动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写了10页。

这里截取聂绀弩谈论反右的片断:“你要杀人,你就杀吧,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只要对国家、对大局有好处,你们要借我的头,我也很愿意。’要借我(指聂)的头,我也愿意,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着重,声激愤)现在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要负责,全国都要负责,只有我们不负责,只有我们(手指连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记性和手笔,写得形神兼备。

由于坐探当得出色,到了1964年,聂绀弩的“反动”言行和写作,就被频频搜集起来,摘编成专政机关的简报送到了高层。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于是,就有了那个“王八蛋”的批示。

到了“文革”前夕,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已有上百页之多。

“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还需要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东西,就是诗了。

黄苗子既是识者,又是好友。“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篇,不知为何都进入了司法机关。”可惜,公安机关的人不懂诗,于是上面又指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古体诗含蓄、工整、优雅,内涵无穷的寓意。你可以从正面理解,他可以从反面来分析。大量的聂诗,找谁来破译?公安机关负责人还是聪明,说: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书中,寓真列出许多首诗。这里,仅举一例。

冰道

冰道银河是又非,魂存瀑死梦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此间多少降龙木,月下奔腾何处归。

这首诗作于北大荒。前面六句是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这里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

有了言论,有了文字,罪证齐备,抓捕聂绀弩的日子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是有预感的,钟敬文也劝他焚诗,聂绀弩有些慌张,开始烧诗,还跟别人打招呼:“你就骂我好了。骂我什么也没关系……说顶讨厌聂某人也可以,但你不必提到我做诗呀!”然而,一切都晚了。

用文化人监视、告发文化人,决不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也非今天才有。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运就悄然逼近,自己还浑然不知。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

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

(《扬子晚报》3.20 章诒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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