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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周扬

2009-05-24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对82岁的周艾若来说,与父亲周扬的隔膜,其实在他7岁那年便注定了,这种隔膜一直持续到父亲离世。也许正因如此,看待父亲,周艾若多了一份冷静和审视。“每次回头看他走的路,我都觉得,心,太痛了……”

儿时记忆

父亲与母亲是青梅竹马,父亲幼时在我外婆家念私塾,老师做媒,他们很自然地成了一对。

母亲的家世比父亲好得多。我们一家在上海生活时,父亲没有什么固定收入,所以每年回湖南,其实就是回去要钱的,外婆每次都给母亲带回来一大包金首饰。母亲放在抽屉里,没钱用了便取一件去换钱。很多益阳的同乡和“左联”的朋友经常到我们家,这么多人没有收入,都是靠外婆给的那些钱维持生活。

1934年,母亲又怀孕了。父亲把母亲、弟弟和我一起送回了湖南益阳老家,以往父亲总要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回上海,这一次,还没等三弟出生,就急着要走,说是有工作。

父亲这一走,便音信皆无好几年。1941年的某一天,母亲终于有了父亲的消息,但是这个消息却让苦苦等待的她一下子堕入深渊――那是《救亡日报》上登载的父亲给郭沫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上谈了解放区的一些情况,末尾附了这样一句:“苏(注:指苏灵扬)已进‘抗大’,小孩(注:指周密)已进幼儿园。”

得知父亲又组建了一个家庭,母亲陷入崩溃,很快就病了。在一个连绵秋雨的寒夜,母亲悄然而逝,走时才35岁……

“文艺沙皇”

父亲整个人生轨迹的改变,应该从他到延安算起。

在我看来,早期的父亲属于人道主义者,而他的人文观念主要来自俄国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那些精神营养。那一时期的毛泽东,在这些方面和他有共同语言,父亲欣赏乃至崇拜毛泽东。而父亲在文艺理论上表现出来的成熟与敏感,显然也很为毛泽东所看重。

新中国成立以后,父亲对毛泽东的崇拜有增无减。父亲曾先后出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宣部副部长。每隔几年,他都会就文艺理论做一次报告。大家都知道他的讲话,其实就代表着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因此,从报纸、文化单位到学校,都必须认认真真学习。父亲的名气和影响也越来越大。有一次,他在讲话里表扬一系列成功的作品,我问他:“你看过没有?”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哪看得过来?”

获得文艺理论的话语权之后,父亲开始越来越多地介入到文艺领域的斗争中,文艺渐渐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种武器,而父亲在这条路上也越走越远,并由此获得了“文艺沙皇”之称。

新中国成立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到《红楼梦研究》批判,从“反右”、“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到批判《海瑞罢官》,“周扬”这个名字,总是或多或少地隐藏在这些被批判者的背后。

其实很多场运动之初,父亲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挣扎,包括对胡风的处理,他起初也并不认为要上升到敌我斗争的高度。他刚看《武训传》时,也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还说:“我看很好嘛!我看的时候还掉了眼泪。”但当毛泽东决意批判《武训传》后,他又深觉自己对政治不够敏感,在各种场合、大会小会不断做自我批判,检讨自己,并且在最后写了一篇批判《武训传》的重头文章。

在历次政治运动之后,父亲总是试图用一些举动,缓和文艺界的肃杀之气,既要贯彻上面的意图,又要极力团结一些人,为此,父亲心力交瘁。

身陷囹圄

1966年7月1日,《红旗》重新发表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编者按语”中,公开点了周扬的名字――称“24年来,周扬等人始终拒绝执行毛泽东同志的文艺路线,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一夜间,父亲成了文艺黑线的代表。

父亲对他的被捕毫无思想准备。1965年父亲在一次体检中发现得了肺癌,我想他得了癌症,也是因为胸中郁结了太多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这场癌症,客观上阻止了他出场,打击的人也相应少了些。

此后,父亲陷于很长时间的生死不明,甚至几次传出周扬已死的消息,连他的户口都注销了。一直到1975年的某一天,有人通知我们去秦城监狱接他,我们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后来才知道,毛泽东在那一年有个批示:“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7月份,他们重获自由。夏衍被释放当天就卷铺盖回家了,可是父亲没有,他说:“我不行,我还要写一封信给毛主席,我做自我批评,现在还没有写完。”他写完给毛泽东的思想汇报,几天后才回的家。

异化风波

出狱后,父亲陆续听到了很多著名作家或艺术家被迫害致死的消息,老舍、赵树理、田汉等。有一次,当听说傅雷夫妇自杀的惨状时,他刚开口说:“这给党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就已泪流如注,不能自抑了。

父亲曾邀请30多位错划为“右派”的老文艺家见面,面对几十年来受尽迫害和折磨的老同志们,他情绪十分激动,以至于未说一字,已泣不成声。1979年第四届全国文代会期间,他特地去作协会场,再一次向丁玲、艾青等作家道歉。虽然说那些报告很多不是出自他的初衷,但毕竟都是他写的,伤害了那么多人。

从某种角度看,9年的牢狱之灾拯救了父亲的思想,父亲又重新活跃起来,向着他早年的文艺理论家的身份逐渐靠近。1983年,在纪念马克思诞辰100周年时,父亲发表了《关于马克思理论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提出了“异化”理论。但他没有料到,在新的历史时期,一个学术问题,竟又会引发全国范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父亲又一次被卷入政治风浪。父亲在这一次风浪中所承受的压力和不解,使他身体每况愈下,反应也渐渐迟钝,很快就成了植物人。

父亲曾很感慨地说:“我若不做文艺界的领导工作,专门从事文艺理论的研究,我会是很有成就的……”现在很多人说“悲剧周扬”,我同意这种说法。他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而他身上悲剧的根源,也许有对领袖的迷信、对文艺界领袖位置的追求。遗憾的是,父亲最终也没有来得及给自己在文字上、语言上一个总结。以我的理解,其实父亲自始至终也没有获得真正的心灵上的解放。

每次回头看他走的路,我都觉得,心,太痛了……

(《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17期 周艾若口述 李菁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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