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斤澜像任何人一样,不能成天满脸堆笑,在他独处的时候,在他沉思的时候,在他与朋友谈心,质疑某些人情世故的时候,他不笑,他的脸上甚至罩着一层愁云。他睁着两眼盯着你,要倾听你的意见,你会发现,他一双严肃的眼睛上面,两眉不是舒展的,是微皱着。这时你想,他是仁者,但不
我知斤澜之名,是从1957年1月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他写的《台湾姑娘》始。以后每有新作,一定要浏览的。只是他惜墨如金。不过偶有一两篇发表,每每令人难忘。我记得某个短篇,一开篇就写山村中响起了钉棺木的丁丁声,我仿佛身临其境,不但听到了一声声斧斤沉重,而且闻到了山中林木的潮气和锯末苦涩的香味。应该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就是说,1949年后,十年间内地的文学作品中,我敢肯定没有人写过这样的细节。
当时听说斤澜是中共党员,却不知道,这个抗战初期入党的少年,抗战胜利后被党组织派去台湾,但从台湾归来后,却一直未能接上党的关系。从50年代到70年代,斤澜并无党籍。过来人都知道,在那极端的年代,一个“脱党分子”,其政治地位远远低于从未入党的普通群众,实际上等于“审查对象”,说白了,就是“怀疑对象”,在“革命警惕性”的名义下大胆怀疑,可以怀疑你是叛徒,也可以怀疑你是特务。
他曾经到云南边境傣族地区去,那时叫体验生活,总之也观察,也采访,比一般的旅游要深入些。回来以后,想不到他却落下个要偷越国境叛逃的嫌疑。原来是他在当地月夜,走下竹楼散步,被同行的人告发了。由于他当时的政治身份,加上“革命警惕性”深入人心,再加上划一的思维方式,告发者的有罪推定――认为他所谓散步,正是为偷越国境“踩点”――似乎也合乎逻辑,尽管今天回头看像是一则笑话。
斤澜对世事看得很透,所以他没有一般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峻急。这可不是说他没有是非。对于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领域登峰造极的极“左”暴政恶政,他在《十年十癔》一类作品当中立场鲜明,那就是判明善恶,悲天悯人。
斤澜在所谓文坛上处于边缘,人与文俱如此。“文革”以前,他不赶浪头,如果说不仅是因为对艺术的持守,也还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免谨言慎行(但像在小说开头大写钉棺材,则在当时政治文化气氛下,又确是大胆之举)。那么到“文革”之后,大家高呼解放之际,也该放开了吧?他仍然不赶“浪头”。那时候人们都说,一个汪曾祺,一个林斤澜,他们的小说不管写得多好,也是冷盘小菜,即成不了“主菜”,在刊物版面上,“上不了头二条”。汪也好,林也好,对此当然心知肚明,却也甘之如饴。他们的艺术自觉和相应的自信,比大伙儿前行了一大步。
有一次,在涿县桃园宾馆开一个文艺方面的会,主要让搞评论的和编辑来,就文艺和政治关系等问题统一思想,统一步调,也有少数作家列席,其中就有林斤澜。轮到他发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一谈文学,老是谈文学的外部关系,是不是也应该多谈一点文学的内部关系?……一言出口,大出主持会议的官员意外,有些惯于听套话的人,也满脸吃惊,这个问题提得好不陌生。会议休息时还有人交头接耳,好像林斤澜是个外行人闯进来说了些外行话:文学还有什么“内部关系”?
那次会,斤澜是由北京市文联(作协)提名参加的,做了这样不合时宜的发言以后,这类会就不怎么找他了。
我曾说斤澜终其一生是寂寞的,不是指他少在官方的会议上抛头露面,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在文体实验上和寡,那才是需要有坐冷板凳的坚忍不拔才行,所谓寂寞自不待言。
他默默地写他的短篇小说,再加上晚年写些散文随笔,煮他的字,炼他的意,每个字每个意思都不是轻易下笔的。长篇大论发表自己的艺术主张,不是他的性格;偶有流露,多是在评论别人的作品时。但他不是不想理论问题,有时大概想得很苦。
最大的寂寞,是不被理解。斤澜也是常人,自也有“被人懂(理解)”的需要。但人所共知,在现实生活中,不是任何正常和正当的需要都能得到满足。斤澜晚年对《矮凳桥风情》比较满意。然而这一点不为人们留意。于是,人们好意地提到他的“代表作”,总还是说《台湾姑娘》怎样怎样。
斤澜从不以先锋自居,他只是默默地走自己认定的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走对”了,而是忠于自己的文学观念和艺术理想,抵抗各样的来自权力的、世俗的压力和诱惑,从而义无反顾地“一意孤行”,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北京青年报》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