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37岁的顾准被撤去上海市财政局长职务。关于这次撤职,没有档案材料,只有一份当年2月29日新华社电讯稿的几句话:“顾准一贯存在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自以为是,目无组织,屡经教育,毫无改进,决定予以撤职处分。”在人人穿黄布军装的年代,一个穿
撤职没有具体原因,顾准连检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想写民主评议的事,被人叮嘱不要写这个,他连批判他的会议都没权参加,市委简报上的顾准检查,是由他的继任代写的。从他的日记来看,从来没有过灵魂深处的破裂,他的独立性保持终身。
他只是要求复查撤职事。被驳回,答复是六个字:“此事已经解决”。
学者朱学勤曾经提过一个问题,即,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并不缺少道义激情,也不缺少思想勇气,却没有一个人像顾准走得那样远,挖得那样深。顾准并非天才,他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形成的,可以看到他一根一根把脑袋里的桩子拔掉的过程。这也是他的可贵,因为这意味着这种路径其实人人可为。刚离开高位的时候,他的思想其实还比较正统,很典型的在体制中成长起来的人,认为自己命运的原因只不过是遭人陷害,没想过要做更深的反思。只是回头看自己身居高位时的傲慢之感,觉得好笑,说那时只是“小职员哲学”――徒有一点囫囵吞枣的报章杂志的学识,却才子式地乱闯乱撞。
一月之后,他找了几本初等几何、代数、微积分开始学习数学,觉得在阶级斗争和政治动向之外别有天地,他试图沉浸在与人世无关的理性里。不过,他很快跨越对三角尺和圆规的单纯迷恋。他说研究经济一定要研究历史。他开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国史。书尽管有限,但他已经可以直接阅读到凯恩斯和斯密的原作,自己动手改译《资本论》。
知识让人求实,逻辑让人求是。但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在一个会把人席卷而去的时代,他怎么能在风暴中趴在地上紧紧抠住这两颗石子,而不被吹走,甚至连气息都不沾染?顾准后来说过,那一年的生活让他养成读史的习惯。这种习惯的好处就是样样东西都要自己学着去判断。
1960年,他被划为右派。他在日记里写道:腰不好,拿的又是短锄,有时只能双膝跪在泥里,靠双臂支撑着爬行。双膝破损,臂膀全部红肿了,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难拿笔。但他写道:“也只是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才有机会学习我国的农村经济这门课。”
他在日记里写下所见的浮肿、死亡和人相食的惨剧。我读到这儿,以为他这种让人心寒的冷静是来自斯宾诺莎式的史观:不赞美,不责难,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但是再翻后几页,他回忆“写这一段时心脏一阵阵绞痛”。他所做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灭和重建,是为了这块土地上的人,活生生的人,还有我们这样的后代。
1960年之后,到他第二次被划为右派为止,将近10年,他没有日记留世。他着手翻译经济著作,译稿约40万字,1968年8月监督时开始搁笔。事后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的历史时期,冷眼旁观这一切,只当是在“读史”,看中国向何处去。
他并非刻意宁为玉碎,但他始终有自己的底线。与他一起下放的吴敬琏说,我还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无端指责他偷奸耍猾的地头批判会上,他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高昂头颅喊着“我就是不服”的神态。他可以接受自己是牛鬼蛇神和反革命,但他不接受道德上的泼污。
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历尽劫难之后的上世纪80年代开始沉痛反思,回到巴金式的常识: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而顾准却在“文革”没有结束的年代,不仅要做一个人,而且已经对神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这种智力上的进取,不是跪倒在世俗权力脚下的头脑能够创造出来的。
(《中国青年报》1.12 柴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