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4年前开始,马小朵和她创办的民间组织“同心希望家园”,努力帮漂泊在北京的外乡人找到家的感觉。她见证了一个农民工社区的成长困惑。
每天,马小朵都要从“一个‘北京’赶到另一个‘北京’”,起点是万寿路甲15号院,目的地是聚拢了上万名打工者的城中村刘娘府。在这
这个社区有温度,但不属于打工者
在刘娘府,到处都可以找到“公共”的影子。
3个厕所是社区里最“豪华”的公共建筑,但由于公厕数量是按照常住人口数量设计的,所以每天清晨,厕所门口都要排起长队,有些大人憋得急了就会随地解决,更莫提小孩儿了。
社区里最大的公共住宅,是在过去猪圈的基础上砌上墙,再搭上一个大顶建成的,人们至今还以“猪场”来称呼这个上千人居住的地方。类似的住处还有“鸡场”,前年着过一次大火,但因为每月租金不到100元,今年又人满为患了。
此外,社区里还开设了一个公共浴池。但一次7元的价格让很多打工者望而却步,在“可以接盆水冲凉”的夏天,这里多数时间没有生意。
这一切让马小朵感到,这种“公共”显得冰冷而物化,而打工者的处境更尴尬。比如,她发现,在这个社区里,有北京户口的人可以去居民液化气服务站换气,40元一罐;而没有北京户口的人,则必须花上140元一罐的价格向私人开办的服务站购买,买来的气罐大多是早已淘汰的旧货,经常有人因罐口着火而被惊吓,或者被飞溅的火星烧掉刘海儿”。
“这个社区有温度,”马小朵说,“但不属于打工者。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还是被称为‘老外地’。它缺少社区所应有的群体间的有机联系,也缺少一个社区应该有的文化、精神纽带”。为了改变这种现象,马小朵一头扑在这里,并坚持了4年。
马小朵
城市不是我的家
没有人比马小朵更在乎归属感,因为这个44岁的女人曾被这3个字“折磨了整整28年”。
1982年,16岁的马小朵从江苏溧阳老家来到北京做保姆。从那一刻起,“外地人”的身份就一直困扰着她。她的第一次恋爱,因为男方的北京人身份而阻力重重。恰好听说深圳的户籍制度有所松动,马小朵带着600元去了深圳。当时,她告诉自己,“有户口,才有爱”。
后来,她拥有了深圳户口,并嫁给了她的初恋情人。然而,当她想把孩子的户口随丈夫迁到北京时,派出所的人大声告诉她:“那还了得,这北京的窗户一开,什么苍蝇、蚊子,不是都飞进来了?”
如今,身份已经变成了城里人,但马小朵仍然觉得“城市永远都不是我的家”。因此,她尤其能体会在北京的农民工。这也成了她创办同心希望家园的直接原因,“我希望能真正回到这个群体里,去服务他们”。
超市里的家
马小朵在刘娘府创造归属感的尝试,是从一家超市开始的。
说是超市,其实只是一间出售旧衣服的路边小店。店里唯一的“试衣间”是一个布帘子,没有镜子,但多数打工者并不介意,他们只希望试试“是否合身”。
刘娘府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整齐、干净,样式也多,只是有些衣服的袖口已经磨损,一些黑色T恤也褪了色。这些衣服都是从各个大学募集而来,再分类、整理,低价卖给社区的打工者。
有人计算过,自从2006年开业以来,这里每年能卖出上万件衣服,大概可以为社区里的打工者节省30余万元。超市每天的流水账都会贴在门外,截至去年年底,这家超市连续3年盈利上千元。
用这些钱,爱心超市捐助过社区里一个患白血病的孩子;替一个因子宫癌而病逝的社区妇女,付了火化费。
不过,这些并不是马小朵开办爱心超市的主要目的。她的打算是,通过这个超市“创造家的感觉,让农民工拥有主人的心态”。
出于这个考虑,超市很多管理都是集体决议。超市开业时,为了确定衣服价格,马小朵特地和六七个社区妇女进行了一场民主讨论。
宋朝莲是刘娘府的店长,在这个社区生活了10多年。在超市开业前,她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看电视。如今,她每天都坐在缝纫机旁,把卖不出去的衣服做成鞋垫,送给工地干活的小伙子,有时还会给他们缝缝衣服。
在这里,一些人从工地下班后,会相约在超市“闲聊”。超市里摆放的十几把塑料板凳远不够用,一到晚上,很多人都只能站着。一个海外华人学者看过爱心超市以后觉得:“在这间屋子里找不到歧视,只有打工者才会来,大家就会觉得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他们长大后,就是这个家的建设者
住在刘娘府的孩子因户籍限制,很难进入北京市的任何一所公立学校。马小朵发现,在这里,教育通常是从小就缺失的。许多家庭没有钱送孩子上幼儿园,“就关在家里,关到上小学”。“最需要帮助的就是这些孩子,他们长大后,就是这个家的建设者”。为此,她把租来的房子变成了“儿童中心”。
每周六的下午是很多孩子最期待的,因为那是图书角开放的时间。4年来,借书证已经办了300多张。图书连同书柜都是捐赠来的,有些书已陈旧得不像样子,但对一些“只看过语文书”的孩子们来说,这里非常美好,因为他们可以看到“很多很美好的童话故事”。
在这所免费幼儿园里,这些小贩、建筑工人或者拾荒人的孩子,有了拼图、积木,中午还有一张舒服的小床可以睡觉。圣诞节前,马小朵教孩子们排演话剧,去参加城里幼儿园的联欢会。
最大的改变,是人的改变
4年中,刘娘府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例如,这里的农民工们拥有了一份自己的“报纸”――《同心社区通讯》。这张只有4个版的社区报已出了12期,印数也从100份增加到了1000份。刚发行的时候,有的打工者捧着报纸左看右看,“这是报纸么?咱也能上报?”
孩子们是投稿最踊跃的群体。有孩子在文章中写:自己那个只能躺在市场货架上睡觉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爸爸”。有人则这样写:每天放学回家如果家里找不到妈妈,那准是在废品堆里。辛苦的妈妈,我爱您。
不过,更大的变化是发生在打工者身上。
有个叫李晓静的女人来自河北,因为长得漂亮,丈夫不放心她出去工作,她在社区住了近10年,大部分时间都和床上的二手电视相伴。
为了说服她参加社区服务,马小朵一遍遍地上门去与她沟通。在这个过程中,马小朵被她家的狗咬过,也被她一岁大的女儿推过。最后,李晓静终于决定试一试。
在一次培训中,辅导教师让李晓静画画,画自己想要的东西。李晓静画了给父母的大房子,还画了给丈夫孩子的礼物。画完后,老师问她:“你自己在哪里呢?”
这个女人愣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
李晓静当上了幼儿园的妈妈老师后活力绽放:白天,她跑到城里的幼儿园去旁听;半夜,她在床上背教案;早上,她对着镜子练习。很快,她成了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妈妈老师。前不久,她又考取了成人自考的幼教专业,取得了社会工作初级证书。
还有一个年轻打工妹,在同心希望家园帮助社区妇女们联系的一次免费体检后,主动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了下来,表示如果需要,她愿意献血,捐献骨髓。
这些都让马小朵欣慰不已,她说,“他们对这个社区有了感情,进而对社区的成长产生了天然的责任感。所以说,最大的改变是人的改变。”
记录他们的口述历史
在刘娘府,打工者们已开始琢磨怎么建设自己的“家园”。而马小朵也畅想着一些宏大的计划。比如,她想将爱心超市发展到10家,让更多的打工者就业;她想申请资金,把整个猪场都承包下来,让社区里的建筑工人盖合作住房……
但最近贴在墙上的《拆迁公告》让这些梦想一下子消失了。
目前,马小朵正在为这个曾经存在的群体做最后努力:记录下居民们的口述历史,并编写一本社区故事集。主要撰写者是社区里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师志愿者们,30位主人公都是社区里最普通的居民。(《中国青年报》6.16林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