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晚,在香港深水埗街心公园的一块小型球场里,一支足球队正在认真地训练。
不久前,因为失业、赌博、吸毒等种种原因,他们曾过着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但现在,他们即将代表香港,去参加今年8月在法国巴黎举办的“流浪汉世界杯”。
希望他们过正常的生活
2004年7月26日早上,吴卫东照常走进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开始一天的忙碌。这个民间组织服务对象是流浪汉、孤寡老人、精神病患者等弱势群体。吴卫东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14年。
忙碌过后,吴卫东随手翻开了当天的报纸,看到了一条新闻: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办了第二届流浪汉世界杯,参赛的是来自全球26个国家和地区的流浪汉所组成的足球队。这项赛事的目的,是通过足球来改变流浪汉的生活。
新闻里还有数据显示,第一届流浪汉世界杯赛后半年,65%的球员都重新投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如何重建流浪汉的自信与希望?这也正是吴卫东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于是,他马上向机构的主任申请,组建一支流浪汉足球队,参加2005年7月在苏格兰爱丁堡举办的世界杯。
“我们全力支持你,但每一分钱你都得自己去筹。”主任回复他。
吴卫东盘算了一下,在香港搞个足球队似乎不难,而且在他身边,有一个“再适合不过”的教练人选。这个人叫周昌华,曾是一名职业球员,但年轻时是个酒鬼,每天喝得烂醉,没有哪支球队敢收容他。
吴卫东与周昌华相识时,周昌华欠了一身赌债,几乎走投无路,在吴卫东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份货车司机的职业,开始自谋生路。
“有阿昌在,还怕球队搞不起来?”吴卫东想着,拨通了周昌华的电话。
希望这支球队带来曙光
“你疯了吧?”周昌华回忆,他在电话里“很想把阿东骂醒”。“第一,你能筹到钱吗?第二,那些睡大街的会理睬你吗?”
但吴卫东还是在电话里说服了他的搭档:“你就算帮我个忙吧。”
大街上,天桥底下,足球场里,两个男人开始四处派发做好的宣传海报。海报极其简陋,最大的卖点,是用大字写着——“去苏格兰踢世界杯”。
“阿东,你有钱带我们去苏格兰?”这是许多流浪汉看到海报后的第一个问题。吴卫东只能如实吐出两个字,“没有”,便立刻引来“痴人说梦”的嘲笑。
可还是有些流浪汉被吴卫东打动了。
“波牛”,一个40多岁的胖子,是第一个同意加入球队的流浪汉。年轻时的“波牛”喜欢踢球,因为“性格太冲动”,很早就离了婚,十多年来一直流浪街头。他非常乐意加入这支球队,并且常常帮吴卫东“抓人来踢球”。
谭平新,一个赌博成瘾、输光了数百万港币积蓄的男人,妻子带着儿子离他而去。吴卫东为他申请到了免费的住所,并动员他加入球队。
“醉猫”,一个52岁的中年男人。他在街头已经流浪了7年,每天早上一起床,便往肚子里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白酒,一直喝到天黑,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戴着无框眼镜、说话缓慢轻柔的王仲维,是球队里除了周昌华之外唯一会踢球的人,曾经在街头露宿了近两年。加入球队时,他刚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
22岁的何颂斌,是这支球队里最年轻的成员。那时,网络并不是很普及,可何颂斌“一天到晚都在网吧里打游戏”,最高的记录是80多个小时。
不过,无论是谁,第一个问题都是:“踢球行呀,有什么好处?”吴卫东也会淡淡地回答:“有啊,一碗方便面。”
“我想他们愿意来,一半是为了踢球,一半是为了方便面。”事后,吴卫东这样总结道。
2005年1月的某天晚上,十几名流浪汉齐聚香港黄大仙草地大球场,换上吴卫东暂时借来的球衣。这是球队的第一场比赛,对手是一支社工联队。
开球之前,有记者为这支球队拍下了第一张合照:十几位身穿同一服装的流浪汉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曙光露宿者足球队”。
这个名字是吴卫东起的,他希望这支球队,“能为这些身处黑暗的人带来一些光亮”。
“滑稽剧”式的初赛
在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回忆起那场比赛,用得最多的描述是——“滑稽剧”。
大部分球员根本不会踢球,“波牛”挺着大肚腩,跑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何颂斌骨瘦如柴,一碰就倒;自称是“马拉多纳”的谭平新,居然连基本的停球都不会;别人口渴了喝水,“醉猫”却躲到角落里喝白酒,后来跑累了,趁人不注意,擅自退场回家睡觉去了。
只有周昌华与王仲维会踢球,但两人也无力挽回败局。曙光队的第一场比赛,以2比5告负。进的两个球,还是对手让他们的,“后卫都懒得来拦截”。
这个结果在吴卫东的意料之中,但比起结果,吴卫东更关心的是如何管住这些“吃喝嫖赌样样全”的流浪汉。
比赛前,他就帮曙光队量身定做了“十大规诫”,包括在足球场内严禁抽烟、喝酒、赌博、吸毒、粗言秽语、打架斗殴等。
转机带来希望
在那段时间里,最困扰吴卫东的是资金。每支球队去苏格兰需要24万港币,对于流浪汉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正当球队逐渐陷入困境时,2005年2月中旬,吴卫东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来电,对方自称是一个对流浪汉世界杯很感兴趣的商人。
几天后,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的老人,出现在球场边。他叫陈永柏,是一家多媒体印刷管理公司的主席。
陈永柏不会踢球,却是个狂热的球迷。出身穷人家的陈永柏事业日渐有成,心中却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拥有一支足球队,并成为领队。
那天晚上,他看着曙光队的比赛,觉得吴卫东“是在认真做事情”。比赛一结束,他就向吴卫东提出,由自己负责筹款事项。
原本虚无缥缈的苏格兰世界杯,突然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2005年4月初,距离流浪汉世界杯仅有3个半月,曙光足球队的球员开始进入“痛苦而残酷”的集训。
有了陈永柏的帮助,球队“越来越像回事儿了”。训练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先是绕圈跑步,仰卧起坐,俯卧撑,继而练习控球,传球,射门。在仅有10分钟的中场休息里,球员们累得“大字形”地躺在水泥地上,不愿意起来。
曙光平均每个月与其他球队进行3至4场比赛,均遭败绩。因为球员进进出出,大致维持在一半会踢球、一半不会踢球的局面。
直到5月初,一个球技高超、走位灵活,外号为“骰子”的流浪汉加入,败局才得以打破。此前,“骰子”刚刑满释放,身无分文,每天晚上睡在露天足球场。
在球场上,“骰子”与周昌华、王仲维很快成为“铁三角”,曙光队的实力有了质的飞跃。
不过,比起球赛输赢,吴卫东更看重的还是球员能否重新认识他们的人生。而且,这群流浪汉的形象,也被他上升到了“香港形象”的高度。
“我们出去了是代表香港的,不希望这个叼着烟,那个勾搭女孩,那个又乱喝酒。”吴卫东说,“他们踢球上有进步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想,做人也应该有进步吧。”
实现过的梦想会跟着他们一辈子
2005年7月17日,曙光队的成员们一同飞往苏格兰的爱丁堡,开始了他们的“世界杯之旅”。
流浪汉世界杯是在4人制的小足球场上举行的,每场球赛只有14分钟。最初的4场比赛,曙光队遭遇了4连败。
不过,逐渐适应比赛规则的曙光队开始后来居上,在同一天里接连打败法国、挪威与捷克等国的球队。王仲维至今记得,那是球队最开心的一天。
最终,头一回参赛的香港代表队,在27支球队中名列第21名。
“香港很多人花几百万港币、几千万港币搞足球队,可不能代表香港去出席世界杯。”第一次担任领队的陈永柏,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骄傲与自豪。在他眼中,这支由流浪者组成的足球队,也替他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参加了“世界杯”。
到2011年5月,在曙光队之后,已先后有5批共40个曾无家可归的香港流浪汉,远赴南非、丹麦、澳大利亚、意大利与巴西参加“世界杯”。
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参赛球员已不再全部来自曙光队,参加选拔的民间组织已经达到10个。香港社会也给予了这些流浪汉越来越多的关注。
对于曙光队的成员来说,生活也发生了一些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改变。
变化最大的是何颂斌。身高1.78米的他,由于长期弓着背在电脑前打游戏,站起来还不到1.7米。可从苏格兰回来后,他的腰板挺直了,变得“阳光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更有自信。
周昌华也已创业成功,在陈永柏的帮助下,他成立了一家运输公司,业务十分繁忙。
2008年年底,周昌华结婚了。陈永柏至今记得,在婚礼上,周昌华的母亲紧紧抱住了吴卫东与陈永柏,有些哽咽地说:“全靠你们,让我找回了儿子。”
吴卫东相信,“他们踢过‘世界杯’,有过一次代表香港的机会。这个曾经实现过的梦想,会跟着他们一辈子,不断地敲打他们。”
(《中国青年报》5.18 陈倩儿 林天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