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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户在晾晒衣服,过道里能够透进一些阳光。
在安徽省合肥市市中心东一环边,有一座高度超过20米的巨大水泥罐,它静静地矗立着,与周围那些拔地而起的商品房、办公楼和星级酒店相比,显得陈旧而格格不入。这个水泥罐的底层和周围,住着50多户人家。他们多是原安徽省水泥制品厂的下岗职工。从2002年开始,这些被时代遗忘的产业工人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10年。
10年间,“黑、挤、潮、脏、臭”,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代名词,面对这个城市超过6000元的住宅平均价格,从水泥罐底下搬出去,住上明亮的房子,对于工人们来说,几成空想。
“豪宅”
对于这儿的人来说,阳光是绝对的奢侈品。
如果不开灯,屋子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打开灯,就是白天。关上灯,就是晚上。所以居民汤安国和邻居们一个共同的习惯动作就是“进屋就开灯”。
在这个巨大的水泥罐子下,12间平房分为三排,左右各一排,中间一排由两间房子并排,每个房间的面积不到20平米。中间并排最靠里的一间,就是汤安国的家。
刚搬进去的时候,墙壁上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一进屋,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来,浑身一激灵。”汤安国说,“潮得要命,开灯也没有用,不像阳光那样能蒸发(湿气)。”
夏天的时候,墙上能渗出水来。除了开风扇,有的邻居还买来布,贴在墙上挡挡潮,结果有的布上都发霉长毛了。到了冬天,所有屋子里没有暖气,可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舍得用电暖气。
对于汤安国和邻居们来说,用电暖气太耗电,这是一笔他们必须在意的开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固定工作,有干环卫工的,有贴广告的,有卖衣服的,还有到小餐馆里刷碗的,像汤安国这样给人开出租车的,就算是比较好的工作了。
在邻居的玩笑话里,汤安国这座面积30平米的房子,算是这一片住房中的“豪宅”。其实,邻居家房子的构造和面积几乎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汤家有一个面积2平米左右的独立蹲式厕所,这是汤家被戏称为“豪宅”的全部理由。
除了汤安国家,其余的住户要共用一个简易厕所。这个搭建在水泥罐角落里的厕所,只是顶部盖着几张变了颜色的石棉瓦。有时候遇到刮风下雨,石棉瓦会被吹翻,掉到地上,摔碎了,也没有人修,他们一度无法上厕所。有时,厕所堵住,下水冒出来,所有人都能闻到恶臭。
“有能力的,都搬走买新房了。”站在家门口,仰起头,汤安国能够看到漏斗状的巨大的水泥罐底部压在头顶,自己处在阴影里,近在咫尺的阳光,却怎么也照不到他的身影。
荣耀
这个水泥罐,也曾记录下汤安国有过的荣耀岁月。
1991年,汤安国进入水泥制品厂,主要的工作就是制造自来水管。他用了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比喻,来说明自己生产的产品的价值和紧俏程度,“一根水管能换回一台大电视,当时电视可是稀罕玩意儿。”像那个年代进入工厂的年轻人一样,他也是接父亲的班。其父是水泥制品厂的第一批工人。
1957年,安徽省水泥制品厂始建。也正是在这一年,中国第一次正式实施《水泥标准(草案)》,全国掀起了工农业建设的新高潮。
71岁的张忍保是1965年进入水泥制品厂二车间工作的。能够成为那个时代里令人羡慕的“国企工人”,捧到“铁饭碗”,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至今,他仍然清晰地记得46年前,自己在水泥制品厂的月工资是35块8毛4。“算高薪,和厂长差不多,比周围厂的工人多。”
水泥制品厂的红火岁月,随着两座大罐子的建成,到达顶点。
“文革”刚刚结束,为了响应国家使用散装水泥的号召,工人们就知道了自己厂里将修建两座水泥罐子。
在那个大多数厂房为平房的年代,高约20米的水泥罐吸引了太多人关注的目光。“找到了水泥罐,就找到了水泥厂”,逐渐在周围人口里流传开来。水泥罐成为水泥制品厂的象征,也成为张忍保他们的荣耀。
伴随着隆隆的火车声,以每天三四大车皮的速度,来自巢湖的水泥被运到水泥罐旁边的专用铁路,然后传送带开启,将水泥运送到大水泥罐子里,再利用空压机进行冲压搅拌,再被制成楼板、电线杆、自来水输水管等。
就像大水泥罐子被认为“8级地震也震不倒”一样,汤安国和工友们也不敢相信会有一天,工厂不再需要自己了。
下岗
大罐子还是倒了。
2002年的某一天,伴随一声巨大的轰响,这个挺立了接近30年的庞然大物——两个水泥罐其中的一个,轰然倒地。
一种被普遍接受的说法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是下岗工人问题出现的时间节点。中央政府提出了“三年搞活国有企业”的目标,在全国,除了少数有资源垄断优势的大型企业之外,其余数以十万计的企业被“关停并转”,众多产业工人被要求下岗。
汤安国并不清楚“下岗”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直观感受是,周边停产的企业越来越多。汤安国和工友们还抱有幻想。毕竟,自己的厂子还没有倒。可最终,2002年,他们与工厂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联系,被一笔数额不等的钱所量化,然后斩断:买断工龄,一年700块钱。汤安国拿着被买断工龄的钱,从此开始自谋生路。
那一年,汤安国32岁,他即将迎娶自己的新娘,新房还没有着落。
水泥制品厂在水泥罐底下和周围,盖了60多间平房。张忍保一家搬进了水泥罐旁边的平房,而水泥罐子底下那间永远照不进阳光的房子,则成为了汤安国的婚房。他们还需要交给厂里1000多块钱,说是5年的费用。需要说明的是,他们没有房子的产权。
搬家
在汤安国搬进水泥罐底下生活一年之后,妻子的膝盖开始不舒服。大概是受风了,汤安国习惯性地这样想。在他的生活经验里,这类的病是老人才得的病,而妻子才28岁。
吃了些药,妻子的疼痛仍不见缓解,汤安国有点慌了,拉上妻子去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确认:妻子的膝盖确实患上了关节炎。
喝中药吧。夫妻俩都觉得中药效果好,不贵,尤其是他们准备要一个孩子,怕西药的副作用太大。一副药十多块钱,熬三次,吃一天。“一个星期一百多块钱。”女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些心疼。
手里没钱,汤安国琢磨赚钱的法子。最后,汤安国确定了学开车跑货运的赚钱门路,原因是“自己一直对开车感兴趣”。
拿到驾照,汤安国买回一辆小货车,给人拉货。三万多的车钱,一半的钱是借的。
明天能去哪里拉货?这是汤安国每天晚上最犯愁的事情。一直在水泥制品厂工作的他,本身认识的人就不多,能够成为客户或者帮忙联络客户的人就更少了。勉强开了两年小货车,没有关系,没有货源,开车拉货的活儿是干不下去了,不得已,汤安国把小货车卖了,开始帮别人开出租车。
“刚结婚让妻子住这样的房子,过意不去,绝不能再让女儿住下去了,不能让她受苦。”他说。
2008年,女儿出生,汤安国做了一个父亲能力范围内的最大努力,从水泥罐子底下搬出来,以每月400块钱的价格,租到了一间水泥罐子旁边的平房,也就是邻居玩笑话里的“豪宅”。
女儿
可是对光明的要求,也要向金钱低头。客厅的灯本来有八个灯管,原本有一个坏掉了,搬进来后,汤安国做的是把其余七个灯管中的六个拆掉,只保留一个。
11月12日,周六,这天上午十点多,汤安国已经出车了,家里只剩下妻子和女儿。女儿有点感冒咳嗽。汤安国的妻子把剥好的桔子瓣放到一个铝制小碗里,给女儿吃。
我问她,冬天屋子里这么冷,孩子怎么办?她没有回答我,转身去了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半张报纸。这是一张合肥当地的报纸,在一张照片上,汤安国抱着女儿,站在水泥罐下,头顶上就是巨大的漏斗状的罐底。
“报纸也报了好多次,电视台也来过,有什么用?”她把报纸收回去,放好,接着说,“小孩这么小,一直这样住下去肯定不行,可是又能怎么办?”
一旁的女儿并不能理解妈妈说了什么。她正捧着小碗,在黑暗中,把一片片桔子往嘴里塞。
(《中国周刊》2011年第12期李佳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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