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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间,他就像一个漂流瓶行进在中国大地上……他实现了自己童年的梦想。
2005年7月13日,65岁的焦德明突然决定换个活法。
前一天他过的生活还是“起床后喝喝茶、晒晒太阳、打扫卫生、抽烟、喝点小酒,偶尔打点零工”;但突然一个念头就出现了——他年轻时看过《鲁滨逊漂流记》,总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能这样。
当晚,他把锅、碗、被褥,七八件夏冬季的衣服都放进了平时送货用的三轮车,又自制了一个炉子,装了几大塑料瓶的冷水、一个保温瓶的热水,还没忘记每日要喝的酒。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检查了要带的物品,带上3000元积蓄,迎着朝霞,骑着三轮车就出发了。
路过市场,他买了一大筐西红柿,因为“不仅能当菜,也能当水”。
“过不了几天,就可以离开新疆了!”他心情特别好。
焦德明是上海人。1961年来新疆支边后,除了1984年有一次在来自江苏海安的两个小伙子的怂恿下踏上去江苏的火车,并在之后跑回上海老家看过,他从未出过远门。
远行第一晚,他还没走出县城,露宿戈壁滩,离哈密市还有270公里。前后都没有人,可是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很兴奋。
他把三轮车的后挡板支起来作为床,盖上被子就睡了。
他打算穿过甘肃、陕西、河南,直奔上海,要看看老家的样子,之后就走遍神州大地。
在吐鲁番生活了40年,他对上海并没有很深的记忆,但是老家的门牌号倒是能像顺口溜一样背出。
直觉的勇气
7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蜗牛,拖着全部家当,走过30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唯一没去的是西藏。有些地方去了不止一次。
路线是蜿蜒曲折的,没有刻意规划,常根据喜好而设定下一个目的地:先是2005年出发后直接奔着上海而去,花两月余抵达上海;之后北上,2006年至2007年在山东、辽宁等地辗转;2008年南下,经过湖南、广西、云南、贵州等地,2009年踏入苏浙,并再次北上至河北、吉林等地;近两年,在云南、四川、重庆、湖南等地盘桓,为进藏做准备。
焦德明几乎每天都要记下自己行走的里程数,多数是根据里程碑或路牌来计算。多的时候,一天能走30公里,因为“有好多下坡路,路平整”;有时一天只走200米,因为走着走着,发现天要下雨,干脆停下休息;更多的时候,一天走十几公里。
2011年3月初,在翻越四川拖乌山时,焦德明几年中第一次摔跤,把左脚也扭了。他想“等消肿不痛继续行走”,但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这一休息便是一个多月。其间不少好心人买来药酒,给他天天擦天天换,还有人特意买了草药熬制之后为他敷上……可休息了一个多月,脚还是没好。
焦德明很懊恼,某一天起床后,他等不及地拖着伤脚“急急地赶路了”,甚至连炉子都忘了拿。
但这个鲁莽的决定差点让他送了命。
4月底至5月初的某一天,“不知是多少号”,当时他在拖乌山上“蜗行”。刚爬完一段陡坡,开始下坡,走到一个拐弯处,他想减速,可是车子却不听使唤了!
眼看车子要冲出道路,滑进山沟,他急急抓住龙头,硬是把车头扭向路的内侧。整辆车翻倒在路面,他也摔下了车,裤子磨破了。
记者在他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段话——2010年12月26日,四川省石棉县,因为山路难走,有人叫他退回去算了,他写道:“我不能让别人的意见淹没了我内在的心声。最主要的,拥有跟随内心与直觉的勇气,我的内心与直觉多少已经知道我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任何其他事物都是次要的……我决不会退缩或放弃,这是我最根本的意志。”
中国的善根
2008年,南方遭遇特大雪灾。焦德明也恰巧赶上了。
那天是1月20日,离春节还有12天,当时他在广东省乐昌市云岩镇,离目的地韶关市约60公里。焦德明看天色不太好,就稍微停留了一下,结果一停留,就是半个月。
他把车停在一家商铺边,去买了几包方便面。买第二次时,40岁左右的老板娘就问了焦德明的情况,她好奇这个老头到底是做什么的。
当她得知焦德明的梦想之后,极力邀请焦去她家吃饭。
焦德明拒绝了,他并不太习惯去别人家里。结果,这位老板娘就把饭送到车里。
有一天早晨,他被隆隆作响的机器吵醒,还有那位老板娘的声音:“停下!停下!那里面还有人呐!”他从“雪堆”里爬出来才知道,一个用来铲雪的挖掘机差点连他一起“清理”了……
整整半个月,处处冰天雪地,焦德明无路可走。
老板娘在焦德明来到的第三天就给镇政府打了电话。镇长、民警、医生都来了。镇长二话没说,就从门市部买了一箱饼干拿给焦德明;而且第二天又来了,送来一床被子和半箱饼干。
医院送来很多药品,焦德明说自己从来不吃药。医生却硬塞给他,“你拿上,都是感冒药”。
曾经在四川省宜宾市翠屏区沙坪镇,也同样是因为天天有人送吃的,他在日记中写下,“我不能在这里留下去了,不然别人以为我要白吃喝……哪怕雨天也要走,”他很怕别人当他是乞丐。
大年初三那天,焦德明起得特别早。一方面是“路上的冰没了,得抓紧时间上路”;一方面是想快点离开,再不要麻烦这位老板娘了。
结果还没骑出去几步,老板娘也开门了,她坚持让焦德明吃完早饭再走。临行时给他车里塞了一袋饼干和两副手套,另外还送了一瓶跌打损伤的药酒和20元钱。
这七年来,这么多路,并不全是他一个人的脚印。一位彝族的司机开着汽车帮他足足拉了8公里的车,直至上到一个坡顶,他可以轻松顺着下坡“滑行”。有两位女孩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他,不但帮他把车推到坡顶,还特意回家给他盛来了一碗饭……顺手拿起一捆备胎,焦德明对记者说:“这是一位四川师傅给的。”
在石棉那年春节,因为柴火存量不足,焦德明每天只能煮一次饭。马路对面废品收购站的两位师傅对他特别照顾,每天为他烧一壶开水,还送来大米和挂面。大年三十那天,更是送来了熟肉和蔬菜,“还有一袋元宵”。
点点滴滴,举不胜举。当这些年“路人”成为道德滑坡代名词、人们开始寻找“中国的善根”时,这位漂流者提供了同样是在这些年的,一份来自中国大地的真实行走记录。
自由的乐趣
一个人行走不孤单吗?
焦德明说:“确实是有点寂寞,但寂寞和孤独,我已是习以为常。”
他的父母就只生他一人,并没有兄弟和姐妹,随后父母离异,他也不曾与远在上海的父亲、继母有什么联系。对于自己的婚姻,认为不合的他也直截了当地离婚。
他自言比较少去关心周遭发生的新闻。日子的流逝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日记中出现的频率最高的开头是,“今天不知道是几月几号……”他去每一个地方也都基本不进市区,“进城太吵了,不安静”。最爱在市郊或小镇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安营扎寨”,“安静能让我思考,我会思考人这一生要怎么过,如何生存……”
2012年1月,他在昆明市的一个汽车总站边住下,打算在这里过冬。周围刚好是一个小区,居民每日给他送来肉、鸡、蛋、米面、香肠、水果,还有被子、衣服、钱;还有人对他说,“不要再走啦,该停下休息休息啦,昆明四季如春,气候好……”
这恐怕是他意志最软弱涣散的一次。第一次,他在一个地方待了4个月,甚至有了家的感觉。
但他还是认为“不应该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因为“目标还没有实现”。
现在,焦德明走遍中国的愿望,在扭伤脚后不再能实现,他已不能去西藏了。
但他似乎又很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他打算一路往安徽走,希望能去黄山定居。他在日记中多次写到一段自创的打油诗:“不气不气不生气,人生那(哪)有长得意,留得一颗平常心,不与俗人论高低。”
不管怎样,自由地行走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个在几十年前大多数人因为依附于单位、绑定在体制上而不敢触碰的梦想,这个他童年的梦想,在当下实现了。
而这趟漫长的旅途,如果没有一路上社会与民间自发涌现的善意与帮助,或许也无法成就。
(《解放日报》2012.12.4 王潇 尹丽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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