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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有一篇回忆艺术家于是之晚年的文章,文中说于是之曾谈到当年塑造的余永泽形象并不成功,这引起我的好奇。
看了太多的革命电影,我们似乎已经很习惯,人人都活像打了鸡血的激情斗士,才是正常的活法,仿佛英雄就是由这样的人群组合而成,静谧沉默的人生被贬低成懦夫的苟且,这是不值得度过的。人性的光谱就这样缩编成了单调的两极,那属于最大多数也最复杂最有趣的中间百态被遗漏得一干二净。
想到于是之的晚年醒悟,倒是提醒我们,即使是把人使劲往坏了写,也要注意他在场时的基本人性逻辑,于是之在电影中还是演出了余永泽身上的那股民国范儿,不那么张扬激进的主义,沉潜入自身的学问,也不时打点自私的小算盘,相信言语的价值不亚于行动。这批人其实构成了民国初年甚至后来一段历史中文人的主要风景。
读20世纪的文人史,有时觉得他们有傲骨,有时又觉得他们太装,一到关键时刻不是自恋不停,就是绷不住架子破罐破摔趋炎附势。
这也许正是人性的常态,那种慷慨为主义赴死的情形,也是个别的例子。那些忍辱存活平庸度世的人物,才是多面和复杂的,与英雄闪亮出场张扬出的一派崇高相比,未必就显得没有普通人的尊严。处在光谱中间的鲜活人物被忽略,是因为他们不符合被剪裁好的时尚标准。
从当代人的眼光看,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一目了然,界线分明。关键在于个人介入的形式,是否只有激情行动与卖身投靠这两极选择?最近读到傅葆石的著作,就多少回答了我的疑问。这本书研究日据(日本占领)时期被称作“孤岛”上海中的知识分子的生活态度。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是留在上海日据区,即使不属附逆变节之辈,也是一帮动摇的不抗日分子,应该划归人性光谱的阴暗一极。实际上,沉默的隐忍,也许是个更加困难绝决的选择。
“孤岛”中的知识人有自己的信念和生活节奏,面对日人的侵略也有特别的抗议姿态,大多数有模仿清初遗民的痕迹,如有口号说要“为良心,为民族,做一个隐士”,同时也难免招来激进分子“扫除遗民气”的谩骂。“孤岛”作家作品中多有隐士和妓女,个个有情有义,清初隐士以逃居佛门、避免入仕作为抵抗姿态,妓女则与抗清名士的缠绵情感折射守节的理想。王统照小说《华鹤亭》写朱老仙之死就活像一个清初守节士人的翻版,他先以诗词自娱避世,当有留学背景的儿子当上了伪官,朱老仙毅然选择了自杀。在另一篇小说《双清》中,歌女爱上了一个革命者,可这位革命青年又背叛了她,不由让人想起《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和侯朝宗。在这篇小说里,歌女变成了“孤岛”文人的化身,忍辱坚定,那持久坚韧的守节力也并不容易。
“孤岛”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批身份模糊、观点犹疑、在两边投机捞好处的人,这类人与那些孤独的隐士、过着凡庸生活的平民占去了“孤岛”人群的大多数。如果按照严苛的守节标准,他们身上似乎都有瑕疵。说到此,我想到还应该有一个标准谁来定、守节为谁守的问题需要澄清。
当年乾隆皇帝命史馆设《贰臣传》,就是专门记录一生服务两朝的那些高官事迹,等于预先给他们加盖了一道道德审判的皇印,只要一入此传,不管你曾为清朝卖了多少命,都成无法洗刷的污点。乾隆爷的意思很明白,你是明朝的人,就应该殉死前朝,哪怕你是我的对手,给我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说起来道理却是一样,标准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当家皇帝绝对效忠的程度。因此,拼死抵抗的史可法被捧上天,开门纳降又密谋反清的钱谦益则被看作首鼠两端,留在历史的污名册里。
可见,在乾隆爷的脑子里也有一个两极的人性光谱,那就是“忠”还是不“忠”。可是如果我们也把这紧箍咒真当个桂冠洋洋得意地戴在自己头上,或者爱屋及乌,自作多情,拿着这顶帽子四处找人,强行试用,老觉得拒戴此冠者必是恶人,则大可不必。
在我看来,满大街还是少点戴这类帽子的人,这生活才显得正常、多样和有趣。
(《经济观察报》4.3 鬼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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