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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从电视上看到一个被“戏说”的纪晓岚,每当这时,便禁不住想起鲁迅有关纪晓岚的那一番“正说”。
纪晓岚不是“毁书”劫难的责任人
鲁迅对于由皇帝下令编纂的《四库全书》,很是不以为然。他的《病后杂谈之余》这样写道:“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之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接下来,鲁迅概而言之:“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于是,清人的行为和“明人好刻古书”、“今人标点古书”一起,成为鲁迅笔下古书命运的“三大厄”。
鲁迅猛烈抨击《四库全书》编纂中的“毁书”现象,不过其锋芒所指,始终是作为最高统治者和决策者的乾隆皇帝;而对于纪晓岚,并不曾加以訾议和追究。如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在谈到纪晓岚与《四库全书》的关系时,就只是心平气和地客观介绍:纪昀“总纂《四库全书》。绾书局者十三年。一生精力,悉注于《四库提要》及《目录》中,故他撰著甚少”。而鲁迅之所以要将纪晓岚从“毁书”劫难的责任人中剥离出来,当然不是基于个人好恶的“为贤者讳”,而是因为他太了解清代的社会氛围、文化政策和朝廷的规则与潜规则了——在编纂《四库全书》的过程中,纪晓岚虽有总纂官之名,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仔,不仅取舍标准、生杀决断乃至行文立意,都必须无条件地遵循和体现乾隆的旨意,而且有些时候,还不得不假装愚钝,自留破绽,上呈御览,以甘受申斥乃至罚俸为代价,让乾隆找到“高人一筹”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若将纪晓岚归入“毁书”党,不单单是冤枉了纪氏本人,而且还在无形中为皇帝减轻了罪责。
更多是通过品评《阅微草堂笔记》来完成“正说”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阅微》)在文言小说史上广有影响,在鲁迅看来,一部《阅微》独具匠心,别有追求,用非常个性化的文体营造和语言表达,开辟了文言小说的新路径与新气象,是不乏小说史和文学史意义的。
第一,对于《阅微》不宜用今天一般的小说标准来衡量,它行文的“偏于议论”,如果放在更为开阔的文学乃至文章空间里加以审视,自有其特殊的文本价值和社会意义。
鲁迅指出:一部《阅微》之所以“过偏于议论,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这就是说,在鲁迅眼里,纪晓岚撰写《阅微》,尽管自谓“姑以消遣岁月而已”,但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满足于猎奇狐鬼和游戏笔墨,而是自设了另一种严肃和高远的追求:文以载道,化育人心。
鲁迅发现《阅微》的议论独具魅力:“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鲁迅的这段评价不仅生动概括了《阅微》叙事的睿智风度和语言的理趣之美,而且在文学史研究的眼界和方法层面另辟蹊径,给后人留下了深深的启迪。
第二,一部《阅微》将作家既定的文体选择化作成功的艺术实践,其叙事笔墨平淡简约,质朴自然,远离雕琢、浮艳与铺排,故而风格独到,魅力沛然。
《阅微》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这对于纪晓岚来说,固然是才情与灵智的显露,但更重要的,还是他从丰厚的学养和开阔的视野出发,抓住文学的脉络与现象,自觉扬弃和积极探索的结果。面对纪晓岚的这一番苦心,深谙古代文言小说沿革流变和文体差异的鲁迅,自有敏锐而清晰的洞察。为此,他在自己的小说史论著里一再指出:《阅微》“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阅微》“完全模仿六朝,尚质黜华,叙述简古,力避唐人的做法”。
当然,在阐发《阅微》的文脉和成就时,鲁迅也察觉到作家文学观念的拘谨和欠缺。鲁迅认为,纪晓岚对《聊斋》的诟病实属误读,而这种误读之所以产生,则因为纪氏与文学创作终究隔膜。关于这点,鲁迅在《怎么写》中有着辟透的说明:“纪晓岚攻击蒲留仙的《聊斋志异》,就在这一点。两人密语,绝不肯泄,又不为第三人所闻,作者何从知之?所以他的《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但有时又落了自设的陷阱……所以一与事实相左,那真实性也随即灭亡。”这段话不仅道出了纪氏和《阅微》的局限,而且有助于人们了解古今多种文体的表述特点。
(《深圳特区报》4.24 古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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