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自从1977年离开故乡去留学以来,转瞬之间,竟然度过了十几个年头。在台湾就读于政大中文系的时候,喜爱南唐李后主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个人的际遇虽然不比李后主的愁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是确实有月明不堪回首的滋味。
远离故乡后的十四年头里面,浮上心田略感慰安的只有追求真理与提笔写作这两件事情,至于“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的宏愿,思想起来只是非常的惭愧,对亲人、故乡、世界同胞所贡献的实在太微薄。
自幼出生在一个与佛有缘的家庭中,外曾祖父严复念兹在兹金刚经的偈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外曾祖父有一首禅诗:“无心即无云,有云因有心,所以云生灭,还向心中寻。”老人家生前曾和子女谈及“宇宙心”,他说:
人当有宇宙心,当人心遍及宇宙穹苍,便能无所不通晓,无所不包容。浮光掠影的生命转瞬即逝,只有宇宙心与宇宙共存,那便是所谓的真理。
年幼时,从母亲的《华严选集》“哀悼我的父亲”一文中,读到外祖父严琥的示子家书,外祖父阐述学佛二十多年的心得,他说:
真实的佛教,颇有高明之处。佛教系一最无成见,最能破除偶像的束缚,最能除旧布新之宗教。俗语说佛门广大,正是此种无成见之精神所流衍。金刚经云:“佛无有定法可说”,无定法者无偶像之成见也。又曰:“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则不为一切法所拘囚,自然日进不已矣。然而无成见,无所住,非无头无脑,无主意之谓。佛之头脑在何处?在智慧。故曰金刚般若波罗密,言智慧如金刚,能摧毁一切愚闇烦恼,令人到彼岸也。
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先人的哲理,却有一种冥冥中的熟悉感,似乎这些思想精神是早已存在于心中的事物,依稀彷佛,这条道路并非陌路,那些言语即使接触得不够多,三言两语之间,自能了然与触通。当心中不安宁时,捧着佛书,感觉出那份平定人心的力量,如同甘露一般静静的流入心田。
母亲以《华严经》的华严为笔名,中华儿女,严氏子孙。从母亲的首创作品《智慧的灯》开始,母亲把她对人生的体悟,以没有术语,不传教,同情的,人性的角度,透过不同的故事,传达生命的真理,安慰在人生大海迷航的人们。直到今日,距离母亲发表《智慧的灯》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还经常有朋友告诉我,母亲的作品如何的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
十二年前,个人值婚姻的前夕,由三舅舅严僖携带正式归依佛门。回到了美国,本意以为身处异地,与佛法的缘分不知如何,岂料出国的年岁间,方才有机会进一步的透过不同的师长与同修,从真实的人生中明白何谓修行、因缘、念力、因果、信心、布施、持戒等等。孤独的异域生活形态,离开了亲朋的往来酬酢,反而给予了一个时机,走入宗教的殿堂一窥究竟。
出国后,母亲托友人从台湾带来一张白衣观音大士的佛像,将近十年了,即使搬家易居,清灵超俗的观音法相一直悬挂在客厅的壁炉上方,世界上的名画何其多,但是都无法和母亲给予的观音的深义相较,生命从兹而起,佛缘随兹而生。
今年陪伴母亲回大陆,母亲又为我请了一尊阿弥陀佛的木雕佛像,这尊阿弥陀佛接引的手掌是如此的细长,第一眼看见到,就从这只手想起了外婆同样细长的手掌。回到美国,我把阿弥陀佛放在白衣观音的前方,捧读着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的时候,更加忆念母亲。
悠悠岁月,十四年前,那个未曾与故土家人须臾分离的女子,跨出了离乡的第一步,从此,生命的乐章翻入崭新的一页。瞬间移居背景全无的美国的游子,如同树木被连根拔起,过了一段志趣不合的岁月,如同浮萍飘泊在现实的人生,忽然失去了方向,对家园故亲的情感,更是铭心刻骨,难释心怀。
当个人只能从小我的角度来观察世事,自然很困难对大体的生命了然,从佛法的因缘中,看见了个人生存世间,冥冥之中,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安排着世事,如果不能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反观自省,明白因缘,并且体悟创造命运的最大因素,实来自于个人的思想性情,来自于个人的胸襟见识,改变命运,必须回到本心,心性转变了,才能够了解自己,关爱他人,接受人生,进一步的改变生命。
“万法唯心造”是多么微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无所住处才是心所的不败之地,自己更喜爱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的十大行愿,“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五者随喜功德,六者请转法轮,七者请佛住世,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十者普皆回向。”凡子俗子,经过彻底的觉悟,谦虚,反省,努力,修学群策群力,教学相长,才有希望脱胎换骨。
海外的生活,身畔都是非亲非戚的人群,天长日久,透过修行,透过薰习,渐渐地,对没有血亲的朋友师长们,竟然产生骨肉之亲的感受。人性同源,众生平等,真正的公平,来自对“我执”的勘破,世事无常,是非无相,人的尊卑不是肉眼可以看见,依靠外物得来虚衔,不如心藏智慧默默无间。
十四年前,与碧眼金发的外种人接触时,彷佛和异类同处一堂,难以融合沟通,今日却渐能看见每个种族与世界人类相通的那份人性,外型的差异逐日放淡,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情同母姐父兄的亲切熟悉。四海一家,世界大同,这种境界相信不是神话,修行何必同修,从人类的心底来观察,任何人事都是修行,都是同修。
出国以后,离乡背井,走入婚姻,生活上的变迁,使人的想法受到大幅度的激荡,回亿起来,当年最不能承受的地方,就是自己得到最大学习的地方。自幼对写作一直心向往之,出国后的日子,才真正的提起,笔来,这枝笔也帮助自己抒发了多少难释的情怀。接近佛法后,心地比较安静,并且试着运用这枝笔把对佛法的了解传达给众人。
然而,在写作的生涯里,有时会听见两种不同的看法,非佛教徒的朋友与读者告诉我,他们认为文章中的佛理太多了。而有些佛教徒却对我说,我的文章与佛法无关。听见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只是啼笑皆非。
对自己的写作历程,更加怀抱着打破形式,碰触到人性深处,却又能契合菩萨那份“觉有情”的精神的理想。有艺术才华却没有宗教情怀的人,与有宗教信仰却没有艺术素养的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是真正的宗教家。艺术与宗教是合一的,不是对立的。
1991年10月参加海外华文女作家第二次会议,大会正巧在洛杉矶的西来寺举行。去参加大会之前,心中仍然萦绕着一丝疑问,身为一个写作的人,对人性的探索应该是没有保留的、坦白的、并且应该正视人类的强弱点与七情六欲等。然而在传统的宗教中,对人性的探讨常使我觉得不够彻底,并带有压抑色彩的对待。或许,这是为了修行的安全便利,但是从追究真理与得到解脱的角度来观察,似乎仍不完全。
但是,一个人如何在修行与艺术创作的道途上,不放纵也不呆滞,能动也能静,不偏不倚,走在中道上面,这真是需要不停反观自我的漫长路途。自己的心中一直相信,菩萨的精神必定是无所不包容,菩萨能够在最神圣的殿堂示现,必也在世人目为最丑陋的罪恶世界中救度,如同一位真正伟大的作家,他必定能够以智慧慈悲的心肠,从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中,发露出令人深省的作品。
住在西来寺的几天里面,渐渐地,感觉出来一种菩萨的讯息。眼看着修行清净的一位比丘尼,陪伴所有作家参加觥筹交错的宴席,眼看着她与女作家一同坐在座谈会的会场,听讲文艺作家对人性的解剖,女性的困境,艺术创作的突破……。
身处在庄严的佛殿,与世俗人,出家人同聚一堂,听到修行的人生隽语,也听到文艺作者的生命百态,那位比丘尼如同听讲佛经一般认真的记录着文艺座谈的内容,她的身影遥远模糊,却至今仍清晰的印在心版。个人心底里的疑问困惑渐渐松绑了,佛菩萨的境界是不具形式,没有对立,不加分别的,在这份共处的互辅相成的精神之中,世界人类无止境的切磋琢磨,使人生更趋完美。
要实现“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要求,需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宗教中符合人民现实利益的好的思想,如慈悲为怀、济世利人等阐发出来,让世人知晓。读了《夏日的禅味》一书中的《海天禅心——留学甘苦谈》,您是否会受到相关的启示和感动?此文的作者叶文可,福建人,生于台湾台北,目前侨居美国加州从事写作。
叶女士的母亲——严停云女士是严复老先生的外孙女,1948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著作等身。其中《智慧的灯》等五种书已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