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闲话一二

2002-06-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止庵 我有话说

我把整理出版《周作人自编文集》视为一生主要工作之一;事实上也是如此,整整忙了两年时间。我读苦雨斋的书,始于十五年前,最早接触的是上海书店影印的三种,即《知堂文集》、《知堂乙酉文编》和《过去的工作》,内容不说,单那形式就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以后读到周氏著作各种选本,都不能令人满意。作者生前编定一本本集子,无不花费一番心思。而且不像鲁迅惯用编年方法,一本书中文章排列顺序,乃是别有安排,好比营造一种语境,后人打散重编,这语境也就破坏了。岳麓书社曾经大致依照原样出过其中十几种,说来甚合我意,可惜中止了;如果当初此事得以完成,我倒是乐得只当读者。而没来得及出的那些,却是平常不大容易见到的。一度我打算接着做下去,先是编辑出版了《关于鲁迅》,内收《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和《鲁迅的青年时代》;继而计划把自《秉烛谈》至《过去的工作》各集合刊一部“知堂十种”,却未能如愿。后来再读岳麓版诸书,觉得装帧未免简陋,校改略嫌过头,所以下决心整个儿重做一遍。恰好与出版社方面不谋而合,于是就动手做起来了。
  
  “周作人自编文集”这题目上来即已拟好,意味着划定一个范围。集外单篇文章还有很多,后人汇录为《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和《周作人集外文》(四九年以前部分)出版,虽然尚不齐全,已有二百多万字了,——只是将作者自编《木片集》当作“集外文”拆散收入《四九年以后》,未免荒唐。整理出版周氏的集外文,诚为必要之举;然而周氏的集外文与集内文,严格讲并不具有同等价值。特别是早中两期,当时他出书实非难事,之所以不打算收入集内,想必有其一番道理。虽然不能一概而论,譬如《秉烛谈》有《明珠抄》一组,篇末云:“《明珠抄》十九首,本是念五年冬间为《世界日报》‘明珠’栏所写,今因上海兵燹,原稿散失,重检得六篇收入,皆是年十二月中作也。”另外那十三篇,或许本有收录的可能;但是像《苦口甘口·遇狼的故事》所说的“此次又复谈起狼来,陆续写了数千言,近来想要编集,这种文章照例是不适用”,显然与之不可同日而语。这当然只是作者自己的意见,但是我们未必不应予以尊重,至少也当引为参考;我读后人所编分类或编年本子,集内外文混在一起,似乎不甚妥当。至于晚期文章很少收集,部分或是出于无奈,但是我们无法代为甄别;而且将自编《木片集》与当初报纸刊文加以对照,字句改动颇多,从这一点考虑,集外文与集内文也有区别。此次只整理出版作者亲手编就的集子,就是这个道理。
  
  严格说来,“自编文集”这名字需要打些折扣,至少得加个定语,即校订出版的只是“现存的”周作人自编文集而已。曾面世者,未面世者,凡是目前确实找不到的,也就不在此列。而这颇有几种。据《知堂回想录·自己的工作三》记载:“在乙卯年十月里,将那讲希腊的几篇抄在一起,加上一个总名《异域文谈》,寄给小说月报社去看,乃承蒙赏识,覆信称为‘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作,并由墨润堂书坊转送来稿酬十七元,……”有关周氏的传记论著谈及《异域文谈》,往往闪烁其辞,从不超出《知堂回想录》的介绍范围,我想作者其实未曾寓目。此书遍觅不着,或已失传。此外散失的书稿,尚有《桑下谈》(1937年)和《绍兴儿歌集》(1958年)两种;1945年还曾写有一本笔记,也已亡佚。记得周劭著文说“文革”后见过知堂一部手稿,题为《秋镫小抄》,或即为该书欤,然早已不明下落。除去这些,周氏自编文集共计三十六种,都收入这套丛书了。
  
  以上讲了许多,可以归结为“存真”二字。我编订周氏翻译作品为《苦雨斋译丛》(已出十种),即遵循此一原则,这回也不例外。所以尽量选取较好版本;编次内容,则一律依照原样。所谓“较好版本”,即从后不从前,以作者最终确定的形式为准。譬如《自己的园地》最早由北京晨报社印行,以后作者重加编订,另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这次遂选择后者作为底本。当然“较好版本”只是相对而言,不一定尽善尽美,此时存真就成了最高标准。周氏各书面世于不同时期,受当时特殊情况影响,或有不尽如人意处,好比为《秉烛谈》所作序言,该书出版时未及收入,而编进《秉烛后谈》;《秉烛后谈》的序言,则编进《立春以前》。凡此种种,皆一仍其旧。当然调整一下轻而易举,然而也就违背尽量存真的初衷了。其实此等处最能见着时代痕迹,保留不无意义。另外《知堂乙酉文编》与《过去的工作》本系一书,题为《乙酉文编》,由曹聚仁析而为二,以谋出版;此事发生在作者生前,可以认为是经他默认了的,因此也就保留原样。总之整理前人著作,除必要之举外,编者个人色彩愈少愈好,这是我的“编书观”。当然不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干了。这也可以举个例子,《苦雨斋序跋文》中,《点滴序》与《空大鼓序》二文原来内容颠倒,张冠李戴,当系编辑失误造成,这次便掉换过来。此做与不做的分寸如何把握,不妨设想一下,假若作者健在,他会怎么行事。此语近乎玄虚,却是大致不差的。
  
  我为这套书所做事情,始终未曾超出“校订”范围。具体地讲,即:一,尽量搜求多种印本及报刊进行校勘,并对显系排印失校者酌予订正;二,将繁体字改为简体字,但可通假者仍予保留;三,给正文中提到的书籍和文章标上书名号,原作书名写法不规范,不便添加符号者,容有空缺;四,其他标点符号用法,多依从作者习惯,只对个别明显排印有误者予以改动。这里插说一句,这些年来出版书籍,大概为了醒目起见,常将引文单独分段,上下空行,改排另种字体。这办法决不适用于知堂文章,尤其是“文抄公”之作,因为那里大量引文与其间所缀己语完全融为一体,倘予以割裂,文章气脉就断绝了。
  
  上述诸事,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是第一项。例如《知堂乙酉文编》中有篇文章,正文、目录均作“无生老母的信息”,此文原载于《杂志》十五卷四期,亦作“信息”,殊不似知堂惯常用法。查手订目录以及信札,一概写为“无生老母的消息”,于是依此改正。又文中引语有“有曾子,前来引路”一句,前后皆为三、三、四句式,可知此处脱失三字。复查《杂志》刊文,乃是“有曾子,和孟子,前来引路”,因予补上。通过此类校对,我有一个发现,说来很有意思:周氏集子里的错字,文章最初发表时有错的,也有不错的;报刊上的那些错字,集子里多半依旧如此。周氏给报刊写文章,一律索回手稿;那么后来编集子(前述《木片集》除外),提供给出版社的并非这些原稿,而是剪报了,虽然他讲过保留原稿是为了“以备编集成册”(《〈周作人文稿〉跋》)。而作者对所编集子,似乎并不多加校订,所以一本书初版如有错字,以后各版亦不见改正。从前读到废名在《知堂先生》中说的:“他对于自己是这样的宽容,对于自己外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宽容,……”尚感不解,至此乃有所领会了。
  
  至于二三两项,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关键是要建立一套标准,能够一以贯之。常常此处改着合适,彼处却行不通,只好把原来改过的再改回来,以至一大摞校样,整天被我翻来覆去。有两位朋友在这方面给我不少帮助,一是谷林翁,一是扬之水,我所犹豫不决者,每能代我一决之。谷林翁前后赐函六七通,专门讨论上述标准问题,对我来说,诚为发聋振聩。譬如我曾询问《关于陶筠厂》一文中“抄”、“钞”互见,是否应予统一,回信有云:“顷得廿三日手笺,即检《药味集》中陶筠厂一文读了两遍,并将相关字句列出,稍作比较,我觉得似乎‘钞’字是照原书径引的,即指筠厂的各书‘抄读’,‘抄’字则是指《筠厂文选》所抄入的各书小引及选录原文,因之仅第十五页三行的‘越绝书抄小引文选无之’一句的‘抄’可斟酌外,其余似悉可不改。因抄与钞两字通行,不在异体之列,也不属于繁简的区分,我们现在求‘统一’是要求改正信笔任意写出的并行文字,如作者写成两体却是经过思虑显有区别的,则不必为之强扭。上述十五页三行原文,如作‘文选未抄越绝书小引’或‘越绝书小引文选未抄’,则‘抄’自不当改,现在的写法却可读作‘《越绝书抄小引》,《文选》无之’(即引书名时略一‘读’字),故尚可斟酌改与不改之间也。”小子何幸,得遇如此用心之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至少末一项是占着了。
  
  《周作人自编文集》绝大部分均为印本重刊,有两种却是例外,值得一提。一是《老虎桥杂诗》。周氏旧体诗集,从前岳麓书社印行过一种《知堂杂诗抄》,即便删去后人增补部分,仍然无法恢复原貌,与“自编”体例有所不合。谷林著《书边杂写》讲到,六十年代初他曾从周氏借给孙伏园的手订稿本过录一册,迄今尚存。这次承蒙慨允,因据以排印,收入丛书。此本且较岳麓本多出三十多首,其中有二十首向未发表。纵览周氏著述,反思生平最深切者,莫过于狱中诗作,那么据谷林抄本印行的这部《老虎桥杂诗》,对于读者与研究者应该不无裨益了。一是《知堂回想录》。这书最早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以后内地各本,都是依照三育本翻印的。错字实在太多,几乎不能卒读。我很想勘正一番,苦于无所依据,只好作罢。起手校订《知堂回想录》前,作者家属告知原稿尚在,并惠借复印件一份,计目录八页,正文五百五十四页。时为前年盛夏,每天早晨八点我开始工作,除吃中晚饭外,一直干到夜半,整整用时一个月,才告完成。订正三育本错漏字句,有数千处之多。有些错误实在有趣,如该本《风潮》一章,有一处作:“……可是这不但总办有这样威势,就是监督也是。学堂的情形,却是很幼稚的说法,……”《风潮二》一章,有一处作:“……从前两堂的学生互哄,着实厉害,或者因为是本家的缘故,……”另一处作:“……也顺便报告些相仇视,时常有决斗的事情发生,……”过去我怎么都读不懂,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回一看原稿,敢情有一页被放错地方,竟然就那样付印了。《风潮二》中“着实厉害”以后,“相仇视”以前,将近一千二百字,应该在《风潮》“就是监督也是”与“学堂的情形”之间,而“两堂的学生互哄”之“哄”字显系当时校对者添写,以求弥合的。至于原稿本身的错字,凡我有所订正之处,特地列为校记,附于卷末。整理此书甚感快慰,因为周氏这部集大成之作,在完成将近四十年后,终于以其真实面貌问世了。
  
  以上所说都是闲话,正经意思一点儿没有,譬如出版这套书,目的何在,价值何在,等等。这样的话我向来是讲不好的,不如不讲算了。其实我不过是个普通读者,平时喜爱读书,知堂著作乃为其中之一,我希望能有一套较好版本,读之方便,藏之值得。天下大着呢,或有与我同好者亦未可知。这回做成此事,就算代劳也行。
  
  (《周作人自编文集》,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共36种(35册)339.9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