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近代中国,简而言之,即是一个被迫置身于世界大家庭之中,遭受一连串的创伤以后,痛苦地自我反视,失落自信又重树自信的过程。自然,人的天性中,包含承受挫折的耐力,尤其是我们这样一个长久地浸泡在灾难中的民族,似乎应该能够承受得起,能够崛起自强;但,鸦片战争以来的冲击是异乎寻常的骇人的冲击,传统的权威的政治系统被冲垮了,悠久的引为自豪的文化根基也同时动摇了。这样的局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另一个民族遭遇过。我们二十世纪所遇到的并力图解决的问题,也许是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数百年间所遇问题的总和,而且是在世界政治、经济发展最快、变化最大的背景之下。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正是一部寻求救国之道的著作,全书充满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
蒋廷黻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留美博士,著名外交家,他的史学观深受其导师、哥伦比亚大学史学教授海斯的影响,持西方的实证史论,即“科学史学”的方法论。该书写于1938年,正是中华民族再次面对存亡的历史时刻。作者擅长于把中国的近代史实放之于错综复杂的世界大气候之下,作全面而宏观的透视,笔调极冷峻又极热忱。其热忱处,一字一句间,无不浸透了作者强烈的爱国心,那种渴望祖国强盛的赤子情怀直欲催人泪下;其冷峻处,剖析民族不得发展、国家不思进取的缘由,痛悼由此丧失了发展的时间,致使古老的文明之邦与西方新兴国家之间拉开了越来越大的距离。
在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前,中国与西方没有外交,西洋人到中国来,我们总把他们当作匈奴人、琉球人看待,我们是“天朝”,他们是“蛮夷”;英国使者两次莅京要求以和谈的方式展开外交,均被视为狂妄,横遭拒绝;那时,甚至还禁止西方的商人买中国书、学中国文字——大概以为他们不配吧!物换星移,我们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依然是中古时代的,而西方的近代文明一天天发达起来,也渐渐地读懂了“天朝”,不过如黔之驴,大则大矣,其技已穷。他们毫无顾忌地向中国倾销鸦片,乾隆初年鸦片输入每年约四百箱(每箱约百斤),乾隆禁止内地商人贩卖而无效果;嘉庆初年,输入竟加十倍,嘉庆下令禁止入口,但“因为官吏的腐败和查禁的困难”,继续增加;道光十五年,加到了每年三万箱。全国上下都认为这是国计民生的大患。然而,要禁烟却十分困难,一方面境内的情况就极为复杂;另一方面,鸦片是当时英国财政的大宗收入,他们绝不愿我们禁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林则徐被道光任命为钦差大臣,“驰赴广州查办烟禁”。当时的人心世态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蒋著中说,“在他们的私函中,他们承认禁烟的困难,但是在他们的奏章中,他们总是逢迎上峰的意旨,唱高调。这种不诚实的行为是我国士大夫阶级大毛病之一。”林文忠公毕竟是士大夫中的杰出者,他办事认真,声望很好,同时也是真正具有自信的人。外国人不知林则徐的品格,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僚,当英国的商业监督义律向林交出二万多箱鸦片时,他们想,林则徐这下要发大财了。不意这两万余箱鸦片悉数化为灰烬,烧了23天,西人前来观看者,也不得不深赞钦差大臣的坦然无私。当时全国都很乐观,皇上以为至此平安无事,要调林则徐去做两江总督,但林不肯,他还想把事情办得彻底一些。
而英国方面接到义律的报告后,就派全权代表懿律率海陆军队来华,不但索要鸦片赔款、军费赔款,而且要求一扫旧日所有通商限制和不平等条约。大兵压境,昏庸的朝廷一下子慌了,先是上谕骂林则徐,并革了他的职,用投降派琦善接替林的职位;后来又将琦善革职锁拿。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摇摆一阵之后,方调兵遣将,与英人交火。但“军器不如人,自不待说,纪律不如人,精神不如人,亦不可讳言”,屡战屡败,英军直逼南京之际,朝廷没有办法再抵抗,只得接受英国的要求,签定《南京条约》,次年又签定《虎门条约》(割让香港即是其中之一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英人提出香港时,北京方面还不知道香港在哪里)。
蒋著对鸦片战争前后的中西关系有精辟扼要的对比:“鸦片战争以前是我们不给人家平等,鸦片战争以后是人家不给我们平等。”
令人欲哭无泪的是,在民族遭受如此惨重的劫难之后,绝大多数的人并未因此而警醒,“战前与战后完全一样,麻木不仁,妄自尊大”,他们一是坚信并非中国的“古法”不行,而是琦善收了英人的贿赂,赶走了林则徐,奸臣误国;二是不服输,他们坚信林则徐是会百战百胜的,可惜他没有机会与英国比武而已。于是乎,便雨过忘雷,绝口不提。所以蒋廷黻总结这段历史时沉痛地写道:“从民族的历史看,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的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而且,在“众人皆醉”之中并非没有“独醒者”,主战与主和两派中皆有人看清失败的缘由。投降派代表琦善,就曾派人对英国的“军器”作了一番研究,知道其船坚炮利远在我国之上,“知彼知己”之后,他吓趴了,腿软了,所以决意投降退让;主战的林则徐也看清了,可惜他受旧文化浸染太深,“述而不作”,思与行严重分裂。
正如蒋著中说,“林则徐实在有两个”,一个是世人心目中的坚决抗敌的民族英雄,一个是慢慢觉悟了的清醒者。当初的林则徐,心目中也不无轻敌的念头,未抵广东之前,他说“本大臣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还说英国人“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后来他发现并正视差距了,在广东之际,竭力买外国炮,买外国船,还派人翻译外国的刊物。谪戍伊犁的时候,他与友人函中提出“剿匪”的八字要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他还收集了大量的外国资料,并将它们寄给友人魏默深。魏默深后来把这些资料编入著名的《海国图志》一书,提倡“以夷制夷,以夷器制夷”。后来日本人把此书译过去,促进了日本的维新。令人扼腕的是,林则徐将真实的自我包裹得很紧,他请他的朋友不要将他的信给别人看。道光二十七年,广东巡抚徐广缙上任时,向林则徐请教“驭夷之法”,林却高调地回答:“民心可用”,岂不知用民心对外国人的炮火何异于自杀?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所依赖的民心终究未能阻止英法的节节进攻,反连总督巡抚都被俘虏了。
直到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朝野才敢于公开提出非学西洋不可!“倘使同治光绪年间的改革移到道光咸丰年间,我们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
谁担当得起时代的责任?当民族国家危急存亡需要栋梁支撑的时候,偏偏是卑劣者“有所为”,而硕德者“有所不为”!是历史误人,还是人误历史?春秋责备贤者。琦善们在强敌面前奴颜婢膝,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民族的败类,谁也没有把民族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而林则徐们是能开风气之先的,他们的思想与品德及社会地位已够火候,但他们偏偏没有站出来!是怕背上“清议”或“偏激”的罪名,还是“崇洋”或“二心”的罪名?总之,他们不愿打破既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名誉和社会的格局。蒋廷黻无情地批判道:“中国的士大夫阶级(含知识分子与官僚阶层——由于历史的原因,后一个群体大多来自前一个群体,二而一,一而二的,引者注)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
历史最终成全了林则徐,道光死后,咸丰下令再度起用林则徐的时候,他已病重,不久去世,仍然没有“与英人比武的机会”,名誉也因此得以保全了。
从辛亥革命前后到新文化运动,乃至更长的时间,众多的知识分子仅仅把批判的笔锋指向“国民性”,纷纷呐喊“唤醒国民”,并以此为己任。相比之下,蒋廷黻对中国士大夫的缺失与弱点的文化批判,独具慧眼,更进一筹,显得格外深沉而有力。
今天,我们的祖国正值迈向现代化的关键时期,重温那段历史,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