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作品具有表演性,这不需要读她太多作品,只需把她名噪一时的代表作《情人》认真地读上两遍,便体会得尤为真切了。
这种表演性的内因,武断地说,系缘于她爱情经历的苍白与乖蹇。其实她未必真地经历过爱情,因为爱情是一种像死亡一般的大痛与大美,微妙的个中滋味除了兀自地体味之外,是根本说不出的。正如做爱的感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当能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是烟消云散了。但杜拉斯却能喋喋不休地叙述爱情,正反证出她爱情的无有或爱情资源的匮乏,只有靠表演爱情来遮掩与修饰了。也可以用生活的俗例来实证:常常吃肉的人,并不把油星挂在嘴上,那满唇漾着油光的人,却正是吃不上肉的人——门后挂着一张黑腻的肉皮,临出门时,狠劲地往嘴上擦了两下而已。
人是虚荣的货色!
善意地说,杜拉斯是个自尊心过强的人,她希望自己活得体面。能够证明女人体面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美貌,一个是爱情。美貌不可强求,爱情却不能不求;生为女人而没人要,是女人的致命伤。所以,在女人那里,爱情比美貌更重要。作为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作家,怎么能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女作家,写那么一大堆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杜拉斯深知这一点,所以,她要表演爱情。
表演的手段便是把《情人》写成自传体小说。
自传体小说是一种含混而可疑的文体,作者的我与书中的“我”两相混同,在我的生活故事与我写出的故事之间作者可以毫无顾忌地左右摇摆,作者处于绝对主宰的地位。人物得到赞美时,它是自传;情感悖逆而受到怀疑时,它又是小说。同时,自传的“隐私”性,诱人阅读;小说的虚构性,又可以美化自己的缺憾———作者是最大的受益者。
因此,这是一种不公平的文体。其不公平性还在于,在作品面前,读者成了作者那只隐形的手所牵动的木偶——作者与人物的同一,误导读者接受并融于叙事整体,即接受文本与文本之外的、写出的与生活过的、情感再现的与情感表现的混合交融而成的幻象。这种幻象使读者失去了正常判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阅读心理,使读者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在不知不觉中对作品建立了一种信任——它推动读者与小说人物同化,相信与人物生活在同一种不可抗拒的激情中,使作者、叙事者、人物与读者不分彼此一致地相处在作品产生的幻象的一切环节中;这样,虚构的作品与现实也就相互交混而不可分辨了——虚构即真实。
读者的这种信任,增强了此类小说的可读性;因为可读性是个相对的概念,任何可读性从接受美学上说都是以不读为代价的。既然读者读了,那么,自传体小说的文本叙述就合理了,便有地位了,有意义了。这一切,来得是那么容易,比严肃的纪实与庄严的小说要幸运百倍。所以,文学即社会,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
我曾怀疑自己对《情人》的感觉是否准确,便多读了她几篇小说,包括《太平洋大堤》、《印度之歌》、《副领事》和《乌发碧眼》等。发现她的表演性是一以贯之的,并且比《情人》更彰显无疑。其重要标志,是叙事方式的“演剧化”——客观描写一节一节地兀立着,像电影的分镜头脚本;主观抒情则生硬而迫切地直白而出,一如舞台上的台词——少有供人回旋与品位的空间;除了感到她像小女人一样絮叨无聊外,并不曾有大家闺秀的那种内蕴与持重。再读米歇尔·芒索和杨·安德烈有关她的传记,更感到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她不曾拥有过健全而正常的爱情,有的却是畸恋与病爱。她与可以做她儿子的杨·安德烈的无爱而性、无性而爱和既弃又依、既依又弃的情感关系,毫无美感可言,让人不寒而栗。这是她的内闱风情,春光是万不能流泄到市井上去的。于是,作为公众人物或自以为是公众人物的杜拉斯,就必须在文字中表演她的爱情。这既是无奈,又是宿命。
既为表演,必有破绽。她在《情人》的一段叙述中,到底是自己露出了尾巴——
“写作对他们来说,仍然是属于道德范围的事。现在,写作对我来说似乎已成为无所谓的事了……有的时候,我也知道,不该把各种事物混为一谈,但不去满足虚荣心,不去随风倒,写作就什么也不是了。”因此,杜拉斯的写作是典型的“灾难性写作”,最终必然导致文本的混乱和固有意义的消失。对此,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有过本质性的论述:
“写作的欲求,即爱欲,就是那直接面对语言的混乱:即语言言之过甚又言之过少的那种癫狂的境界。”便对杜拉斯怀有一丝同情:她毕竟也是个女人,有强烈的爱的欲求;现实不曾给予和满足,便只有诉诸于语言,在“言之过甚又言之过少”中“意淫”一把。
然而,她给世纪末的中国文坛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她成了写作“私人叙事”和“另类小说”的女作家的文本师从。并且,一路托钵走来,比她表演得更“精彩”:她尚且“含混”与遮掩,她们却已“赤”而纵情了。不能不说的是,杜拉斯尚止于文本的表演,而我们的女作家们却已不满足于纸上的功夫,把表演演化到现实生活中去了;“做秀”已成为一种现实的行为品格,正常的爱情关系已被她们颠倒了——真爱假爱真假爱,“爱情”之花开不败。换言之,爱情是重要的,没有爱情也是无关紧要的,有个好性器却是十分必要的。
杜拉斯与中国女作家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她的表演,是为了现实的“弥补”;而她们却已不屑于“弥补”了,表演本身即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