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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与中国文化

2001-04-10 09:32:00 来源:书摘 胡廷楣 我有话说

我认为围棋是典型的中国文化现象。
  
  围棋的棋盘格子死板,毫无变化。棋子除黑白为对以分二方外,所有棋子没有区别,无谁大谁小,无分工,不知性能。可一落到棋盘上,突然活起来,都在谋在杀,一着能使通盘皆活,或满盘皆输,变幻莫测,不可端倪。这正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一位我所佩服的先生著文说:“象棋的最大优点,也是较围棋的最大进步是:每一个棋子有每一个棋子的性能。”这真使我大失所望。他不知道围棋的无可无不可正在个中,且又不知道中国人对于他手下的东西最讨厌有固定的性能。再看下去:“象棋棋子越下越少,而围棋棋子越下越多,少则容易控制,多则眼花缭乱,满盘密密麻麻,真能看出青光眼。”倒还有些意思的是称这是“象棋和围棋的最大差别”,则又大谬不然矣。
  
  围棋和象棋比,棋子无固定性能,这就比象棋对人的主观依赖性为大。中国象棋每个子,与生俱来有一身本领,人服从于这一性能。象棋的每一个棋子的作用是固定的,而且看起来有天赋的优越条件,例如车可以横冲直撞,马可以斜过去吃子,当然这是他们的好处,但是也是一种限制,总是一种天赋吧!车好像出身高贵,似乎是纨绔子弟,旧时代的王公贵族。兵很可怜,只能往前,只能走一步,过了河才能横行,横行也只能走一步。而且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保护将,将死了就是棋局终了,即使别的子很多也是输了。象棋布局也是先布好,像罗马方阵图一样,摆出阵地决一死战的架势。围棋就不同,每一个子都靠人的主观,它本身没有天赋,全仗人,下棋人,临时决定,临阵决机。这样围棋形而上的成分高,象棋形而上的成分少……象棋的布局先固定死,再分头冲杀,而围棋的宏观布局先存于心,且边走边布,重在占位。我以为围棋是典型的真正的中国式。
  
  在中国的哲学中,“虚”的地位是在“实”之上的。“虚”是占统治地位的。以中国的烹调术为例,它之所以厉害,是将实的“卡路里”,变成虚的“色香味”了。中国的“色”是内在的,青菜炒得碧绿,但却是熟的。有的“色”是外在的,比如在红色的菜外边再加上一片绿的生菜,我觉得这不像是菜肴。中国菜的高超是自然的,有的菜非得香气出来才可,比如牛肉,煮到特别的香气出来,这牛肉肯定好吃。“色香味”实际上是从实到虚的过程。我们吃菜的时候,颜色漂亮,香气扑鼻,味道好,谁还会去考虑“卡路里”呢?当然味道好的东西营养一般也较好,但中国人绝对不会先计算好卡路里再去品尝。
  
  我认为中国人最好临阵决机,以不变应万变。比如筷子,到现在为止还是两根圆的棒,吃饭的时候才临时决定它的手法。它自己不带有任何“成见”,它的性能不固定。中国的老子说:“无执故无失。”世上事物,有“执”就会有失。比如西洋的餐具,刀只能切,你叫它夹菜,怎么办得到呢?叉子只能戳,不能干别的。它有固定的功能,就会失掉其它。就像前面说的象棋,每一个子都是“有执”的,车就不能是马。
  
  围棋的棋子和象棋比,是很“纯洁”的,它每一个子从娘胎里出来,没有任何的标记。它已经到了最虚最虚的了。白子黑子放在盒子里的时候,什么性能都没有,什么符号也没有,什么都不清楚,彻底虚的。正因为纯,什么都不是,所以可以变成随便什么。如果已经是车,就不能变成马。围棋子既然什么都不是,有时可以当车,有时可以当马,有时可以当兵,他没有天赋,没有成见,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它比象棋每个子更为丰富。中国人讲究“功成名遂身退”,比如评论围棋比赛时讲到某某手起到决定的作用,但是这枚子一旦扔进棋罐中,它又什么都不是了。
  
  中国象棋落子非常明确,为的是杀伤对方的有生力量。围棋落第一手时,战场上空无一物,第一手下去,根据你的第二手才有第三手。棋手在布局上很下功夫,绝对不是为了杀伤对方有生力量。正如老子所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说的,是很有辩证法的,要能收缩,一定要先扩张;要想放弃,一定要先张扬;要想夺取,必定先要给予。这样的辩证的思考,是在围棋手的心中一直在进行中的。根据实际的情况临阵决机。围棋的棋子没有大小,但一旦落到棋盘上,变化就开始了,都在谋在杀,而且是阴谋阳谋结合在一起的。比如弃子战术,吃亏一点,是为了叫你上大当。围棋可以说是明明白白,却又是居心叵测。
  
  围棋和中国人的通脱老辣相象。中国人中间的一些人非常潇洒,但他又是老奸巨滑的。二三十年代人论中国民族性中就提到这样的特点。好多作家说过,我记得林语堂就说过这个意思。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凶巴巴的样子,就像老子说过的“和光同尘”,不那么直露,光芒不那么耀眼。往往表现出一种超脱,但这又不是真正的超脱,表面上装出一种消极的超脱这里面埋伏着老滑。
  
  所以我从这些地方,认为它和中国的哲学扣得特别紧,正是在这种地方使围棋成为非常典型的中国文化的代表,有最典型的中国哲学气息。
  
  围棋又可以和中国人另一个很重要的理论相映照。中国人往往说“引而不发”。中国人不是讲中庸吗?“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我们就举个普通的例子,就如弓箭,假如有十个人包围我,我手里只有一根箭,我采取的办法只能是引而不发。当我拉开了弓威胁着每一个人,“谁过来?”这十个人谁也不敢过来。假如我将箭一下子射出去呢?射死了一个人,但是,余下的九个人全部过来了,我就完了。
  
  “无执故无失”也是这个道理,我手上拿了这个东西,就不能再去拿那个东西了。假如我的手空着,那什么东西都可以去拿了。所以“无执故无失”,实际上是“无可无不可”这样一种境界。“无可无不可”这句话是孔子的,而“无执故无失”这句话是老子的。所以孔子与老子未尝不可以相通。平常我们说儒家者流,道家者流,实际上我认为,真正的大家他们肯定有相同的地方,我们不仅要去追求他们的相异点,还要去追求他们的相同点。而且我以为相异点是他们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但是相同点,大家的相同点,对我们一般的人来说是最要紧的——既然连他们也都相同么!
  
  我还认为,围棋棋子的性能就靠占位。比如掌握红绿灯的交通警,任何经过这里的人都得听他的。
  
  《易经》讲时,讲位。每卦有六个位:初、二、三、四、五、上。某一特定的时,某一特定的位,再加上一个度。围棋上的位也跟走的时间、局面的程度有关。我的棋子啪地下去,一下子对方可以傻眼。两个高手的棋还一点点往下走,进行肉搏,收官子之类;低手的棋,布局时位就被高手悉数占到,不战而败。棋子根本用不着走下去了。
  
  《易经》的位经常在调整,比如同一个第二爻,刚说他是好的,到第三爻又说第二爻是坏的。怎么会这样?实际生活中也不稀奇。我想围棋是和《周易》相通的。一个子落到棋盘上,没有缺点是不可能的。正如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利弊,利多还是害多?如是利多,就可以上了。两个高手下棋,很难有万全之策。
  
  完全是宏观的,但是在下每一步棋的时候,又需要非常的小心。这样两个截然相反的东西合在一起,它既是很“虚”的,抽象到没有任何东西,正因为如此,它落在棋盘上又可以什么都是。围棋的可塑性非常大,其可塑性在棋类中算是最大的了。自然,当它已经是“什么东西”,那么可塑性就有限了。
  
  这个子落到棋盘上,还可能有许多的功能,别的子还能受到它的影响。有时它的“位”原来是好的,走到一定的时候,它又不好了,它又碍手碍脚了,是不是有这样的情况?这与《周易》也有一点相像。我在研究《周易》的时候发现,有时很好的爻位,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碍事,可能会阻挡你前进的道路。或者开始不错,但走下去会给对方做了件事情,对方可以马上利用你这东西,这是他开始时没有想到的。但是以后又可能起作用。像《周易》中说的“鹤鸣在阴,其子和之”,又呼应起来了。围棋中的包围,反包围,大包围,这样的千变万化,也与《周易》相通。
  
  围棋和《周易》最终什么东西都归结到一个“数”。中国人对这个数,讲天数、气数,如果撇开它的迷信思想,实际上什么都是由数决定的。《周易》虽然是“象”,实际上“易者数也”。为什么?“象”实生于数。离开了数就没有“象”。可以举个例子。“某人,某地,淋雨两小时,第二天起,感冒发烧,三天后痊愈。”这是一个“象”,但这里,还不是有许多数目字?离开数无所谓“象”。围棋也是一个“象”,但是核心是数,都是数目字。
  
  有时我想,假如我们中华民族能像围棋一样去展开,就是希望所在。围棋每个子都没有成见,没有给某一个棋子如象棋一样先定什么调子,不赋予你任何特权,平等竞争。棋盘死得不能再死,里面是很平等的。下棋人和对手也是非常平等。而且一开始不如象棋一样占好位。我非常讨厌象棋当然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谈,把位置预先弄好,令我很不喜欢。我非常赞赏围棋一律平等,看自己的作用,这正是希望所在。
  
  (摘自《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35.00元。社址:上海绍兴路54号,邮编:20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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