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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

2001-06-10 09:32:00 来源:书摘 祝勇 我有话说

有了自己的住房,挤地铁就成了每天工作的重中之重。
  
  这座城市的地铁有环线,有单线,单线和环线在一个叫复兴门的地方相交。与这个巨大的都市比起来,环线只是小小的一圈,单线只是短短的一截。
  
  这座城市从前的C市长曾满怀豪情地说,本市的地铁在全世界是一流的。我跟出过国的朋友讲了,他们说,C市长很幽默。
  
  但是我毕竟是幸运的,因为像如今的女人裙子一样短的地铁路线,就从我家的门前经过,所以我觉得他们的设计很合理,我也就当仁不让地享受着现代交通的便利,不像我的朋友B君,办公在市中心,住房却在郊区,得倒三回车,每天凌晨得上三个闹钟,每个闹钟铃响时间相隔五分钟,这样他才能保证在第三遍铃响之后起床,颇有点半夜鸡叫的感觉。
  
  然而挤地铁绝非一件惬意轻松的事情。首先要取得资格,现在干什么都要上岗证,挤地铁也要上岗证。这个上岗证,就是地铁月票。局外人可能以为我夸张了,其实他们不了解其中奥妙。这每月40块钱的地铁月票如今涨到八十,是拿钱买不来的,当然,不拿钱就更买不来——我的意思是说,要拿比法定价格多得多的钱,而且要赶上运气好,才可能从私人手里买到一张月票底版。我就是花了200元买的据说目下已涨到500元。凡是经历过凭票供应的年代的人们,都不难理解其中的道理。供不应求,即使人人都有票,也跟人人都没票一样,反正“供应”只有那么一点点。当然,不要上岗证,当游击队也可以——每次临上车现买票,然而除去排长队花费的时间不说,对于上班族来说,每天往返要4块钱如今涨到6块钱,一个月下来,也不是小数目还未算换乘其他交通工具的费用,天长日久,倒不如高价买一张上岗证。所以,每天挤地铁的工薪族,都像刘恒笔下的张大民一样,数学水平是很高的。
  
  其次,挤地铁要有好身板儿,像我太太那样文弱的,大抵要歇菜。上车时挤得上去,下车时挤不下来的,比比皆是,一看就是业余水平,犯不着跟她们急。所以,建议地铁公司要像中国足协学习,先搞体能测试,把所有买了地铁月票的人,全拉到首体去,来个12分钟跑,身子骨儿太差的,就别来凑热闹了,这样起码可以纯洁一下阶级队伍。我说这话,是因为本人早就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技术,什么骨头都能啃,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特别是在十万火急的上班时间,更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所以我很少误车,单位领导总是夸我有时间观念。所谓业精于勤,挤地铁不能蛮干,更要巧干,比如在列车呼啸着驶进站台的时候,我能大体估计出车门能停在哪个位置,从而决定自己的站位,我相信这项技术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我一般都能享受到“让列宁同志先走”的待遇。至于挤地铁穿什么衣服合适,更是经过悉心研究——至少,我是绝不会傻到穿西服的——上车时还笔挺的西装,到下来时就跟民工身上的皱西服差不多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有一流的心理素质,大义凛然,临危不惧,时间可以紧,别人可以急,意外可以发生,你都要胜似闲庭信步。所谓大隐隐于市,修练到这一步,才算入境。乘地铁常常会遇到一种情况,用术语说,叫作“甩站”。这事我常遇着。比如,我从玉泉路上车,途经五棵松、万寿路,要到公主坟换车,结果就听见广播里喊:万寿路、公主坟两站通过不停车,只好在万寿路的前一站——五棵松下车,等下一班。下一班如约而至了,广播里又喊:公主坟、军事博物馆两站通过不停车,总之是甭打算在你的目的地下车了。有时你预料到这一点,在乘第一班甩站车时就不下车,而是坐到目的地公主坟的下一站——军事博物馆,然后再往回坐一站,或许反而快些,不想一到军博,准备返回,这时广播又很及时地喊:公主坟、万寿路通过不停车,你一生气又坐回五棵松去了。这一早晨,你就来回折腾吧。这个时候你非但不能恼怒,反而应当认识到这是对我们的照顾——车瘾叫你过足了,又没跟你多要钱,不是照顾是什么?
  
  站台上偶尔出现的拉家带口的外地人,像电线上的麻雀一样站成一排照相,总与争相挤车的气氛不那么协调。毕竟,这里不是紫竹院或者团结湖,既不能在这里玩深沉,又不能在这里玩浪漫。作为这方面的权威,还有一点我敢肯定的是,地铁列车上发生浪漫故事的可能性恐怕要比教会兔子抽烟还要小,日本偶像剧场里的那些故事无一例外地是无稽之谈,不值一驳。有一位晚生代女作家写过一篇小说叫《地铁情人》,讲述“几年前被爱所伤”的一个女人对经常在夜里同一时间乘坐地铁的男人的单相思。单相思是可以的,只是在“车窗外是一片疾驶掠过的混凝土墙壁,车厢里的人昏昏欲睡”的地铁车厢里还忘不了单相思,就不能不令人佩服这个女子的多情,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会“被爱所伤”了。当然,有时候,地铁线显得很漫长,旅途寂寞,大脑活动就会异常活跃,有时也难免会胡思乱想。然而,空间的逼仄常常会抵销时间的余裕,面对密密麻麻的人虫子,你的大脑时常是一片空白,智商时常回到三岁以前。站在晃动的车厢里,望着挤到鼻子尖儿下的一张张大脸小脸白脸黑脸方脸圆脸梯形脸以及不规则形脸,任何一种良好的感觉都会与自己无缘,像晚生代女作家那样多情就更有难度。似乎没有任何一种人际关系比起地铁车厢里的人际关系更加脆弱,更加不堪一击。地铁司机任何一次刹车或者变速,都可能导致车厢里一连串高难度动作,并伴以惊声尖叫,进而引发争端——不论文攻还是武卫,鄙人颇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我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的。在某一小段特定的时间里,彼此紧挨在一起,即使不算是亲密无缝儿,至少也不应横眉立目吧。毕竟大家活得都不易,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何必呢。
  
  然而事情轮到我头上,我也不客气——我的确是骂过人的,脱口而出,不需打草稿,像着了魔一般。下车以后,我总是回望那趟列车,让飞速疾逝的车窗映照出自己的面孔,我看到一张变形的脸,我不知那是不是我的。
  
  (摘自《鸭绿江》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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