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受彭程先生的邀请,为《书摘》杂志的《三家书谭》栏目写这一组文章时,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读过书了。
这似乎讲不过去。自己好歹也算一个读书人。论职业,亦非官非商,是个教书匠。所谓营生,无非教书写书。教书写书的人不读书,岂非笑话?但这又是实情。教书写书当然要和书打交道,却多半不过翻书、查书、找书甚至抄书而已,也就是做笔记、查资料、找论据、核对出处。这些事,功利性、目的性太强,而且有一搭没一搭,实在算不得读书。
真正的读书却是超功利、无目的的。不拘什么时间,也不拘什么地点,甚至不拘什么书籍。床头厕间,车上树下,经典名著,武侠小说,随便拿起一本,闲闲地读开去。读到会心处,拍案叫绝;翻到困倦时,倒头便睡。这真是一种享受。这份心境,这份情趣,这份快意,而今安在哉?
问问其他朋友,情况也差不太多。经商从政的不必说。他们要赴酒宴、赶饭局、谈生意、套近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下打点,左右斡旋,哪有闲功又哪有闲心读书?打工的,上班的,白天要拼死拼活,晚上要泡无聊才读书村上春树作品在中国的热销,我认为是因为他描摹的人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生活情景和记录的在物质迫压下人们精神流变的心路历三家书谭■吧泡妞,要上网,要蹦迪,也没多少心思去读书。都市的空气充满欲望与诱惑,人生的道路布满危机和陷阱。人人行色匆匆,个个步履艰难,"一路上的好风景没仔细琢磨",更遑言读书?
读书,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
从前,我们是多么爱读书啊"文革"中,没什么书可读,弄到一本《金光大道》或是《艳阳天》,也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要是能弄到《红岩》或《李自成》,更非彻夜不眠不可。那时的夜很漫长。了无趣味的批判会开过以后,年轻的精力便无从宣泄,只好把手头仅有的几本小册子翻了又翻,以至于倒背如流。这些事儿,现在想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读书,是因为忙。读书,则是因为闲。
也就是说,无聊才读书。
人生难免无聊,也难得无聊。人这东西,命太贱。让他忙个不停,他说受不了,累死人了;当真闲下来,没什么事可做,又觉得无聊。无聊,也就是没意思。忙的时候,顾不上有意思没意思。反正不管有没有意思,该做什么你还得做什么。闲下来,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就得有点意思了。如果到这时还不能意思意思,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无聊的时候,也就是人觉得应该有点意思的时候。人生是应该有意思的。不想有意思那叫"醉生梦死",活得没意思那叫"行尸走肉"。所以人生也难得无聊。
什么叫做"有意思"?有意思,就是既有意义,又有趣味。光有趣味不行,光有意义也不行。一些枯燥无味的工作,比如数学运算,之所以被某些人比如数学家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就因为他们从中做出了趣味;而许多人在看完了无聊的肥皂剧以后仍然觉得无聊,则是因为这些电视剧实在没有意义。无聊是不能靠无聊去打发的。用无聊打发无聊,只会更无聊。因为无聊并非当真没事可做当真没事可做,你总还可以去睡觉,而只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做事,又不是非做不可,这事就得有点意思了。也就是说,无聊就是意义和趣味的阙如。或者不如说,无聊,是意义和趣味的寻求。
这就要找点有意思的事干。
有意思的事很多。比如下棋、钓鱼、看足球。这都是很有趣味又多少有些意义的事情。球场和棋盘有如战场,鱼钩的沉浮也动静有常。下棋、钓鱼、看足球,无妨看作人生的另一种体验、反思和回放,不少人常能从中悟得人生的真谛。至少,它们不会让你觉得这段闲暇的光阴是白过了。所以孔子在说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时,又跟了一句:"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看来,就连他老人家,也认为下下棋什么的,总比啥也不干的好。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读书。
读书为什么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呢?因为读书是既有意义又有趣味的。当然我说的是那些有意思的书。现在一些人总喜欢把著作和图书简单地分成所谓"严肃"和"通俗"两类。这其实是既不科学也没道理的。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有意思的,一种是没意思的。没意思的也有两种。一种是没意义或者说没思想,一种是没趣味。没趣味的看不进去,没意义的看了也白看。为了某种现实的需要,比方说为了参加考试或应付检查,人们也会硬着头皮去读那些面目可憎的八股文章。但不会有人在无聊的时候读它。这时人们宁肯去读那些无聊的三流小报和通俗杂志,因为它们至少还有点趣味。不过,读过之后,多半仍是无聊。实际上,没意思的东西是不会真正好看的。而一本书只要好看,就多少会有点意思,哪怕那意思并不明显。
要想书有意思,首先得人有意思。也不光是写书的人要有意思,读书的人更要有意思。认真说来,世界上没有没意思的事,只有没意思的人。人没意思,再有意思的书,也读不出什么意思来。
但那前提,却是闲暇和无聊。
现在的人都很忙,很少有无聊的时候,所以现在的人也很少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