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其鸣也,求其友声”在这死亡之海上,在这死寂的罗布荒原上,作为人类,它多么希望遇见人类之外的生命,这样它的心灵便会有一丝慰藉——这正是我当时的心情。
我们到达雅丹的那个凌晨,驻扎下不久,当火光升起时,立即有了嗡嗡声。最先出现的是一只花翅膀的苍蝇。它个头像蜜蜂一样大小,通体是灰色的,翅膀上有米黄色的斑点。它很轻盈地飞过来,落在了张作家的手背上,张作家伸出手,捉住了它的翅膀。
这苍蝇,连同以后我们所见到的所有生物,都显得笨头笨脑,毫无防范。它们的智商,较之内地的苍蝇,显然要低许多。
张作家捧住这只苍蝇,称它是“可爱的苍蝇”,“伟大的苍蝇”。它一展手,苍蝇便飞走了。“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向它膜拜”张作家说。
苍蝇后来慢慢地多起来。除了花翅膀的苍蝇外,间或,还有我们通常见到的那种丑恶的、硕大的黑苍蝇。陈总认为,那花翅膀的苍蝇是罗布泊的土著,而那黑苍蝇是我们的物资车裹胁来的。
出现过一只漂亮的蝴蝶。那蝴蝶与我们通常见到的蝴蝶一样。前头一对触须,两只花翅膀像桅杆挑起的两片帆。在灰蒙蒙的雅丹的上空,它像一朵会走动的花朵一样飘飘忽忽地飞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天,第二天便不知所终。
如果那黑苍蝇尚可存疑的话,那么这蝴蝶肯定是我们带来的。它那么新鲜,颜色那么鲜艳,丝毫没有沧桑的痕迹。我们带来的肯定是一只青虫,这青虫附在一棵白菜上,或者红辣椒上。青虫在罗布泊苏醒了,蛾变而仙。
此外,我们还见到了两只小鸟。最先来的是一只,它像麻雀般大小,但比麻雀模样要凶狠一些。它很可能是民间说的那种“雀鹞子”。这只小鸟落在了我的肩头,充满友善。我伸出手,毫不费力地将它抓住了。
它的肚子里空空的,没有一滴水和一口食物。大家把水端在了它的面前,把米饭粒放在它的面前,但是它很高傲地别过头去,不屑一顾。
我们放了它,它鸣啾着从雅丹顶向苍茫的远方飞去。后来在我们驻扎期间,又来了两只鸟。是前面那只鸟又呼唤来它的一个同类呢还是另外的两只我们不得而知。
应当特别记述一笔的是,在大风前的那一天晚上,出现过许多的绿色飞虫。它们通体是绿色的,长着一对透明的白翅膀,智商较蚊子要低一些,个头比蚊子稍大,不咬人。
它们密密麻麻地往有亮光的地方飞。这样我们的帐篷里布满了这种飞虫。用作伙房的那顶小帐篷里,气温高一些,那里飞虫更多。伙夫用一个大盆,盆子盛上水,到了熄灯的时候,竟接下了半盆这类飞虫。
这种飞虫虽然不咬人,但是当它落在你的被子上,钻进你的鼻孔或耳朵时,总是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我住的这顶帐篷里同样满是飞虫。飞虫落在被子上,被子成了白色。飞虫罩住帐篷顶悬挂的那只小电灯泡,电灯昏暗无光。后来,当小发电机停了,帐篷里变成一团漆黑之后,我将我的手电筒支在了帐篷外面,把飞虫往外引,这样我们看见飞虫结队向帐篷外的灯光飞去。
飞虫只出现过这一天。刮大风以后,飞虫便一只也不见了。肯定是死了吧。《红与黑》中说,蜉蝣朝生而暮死,故不知黑夜为何物。我们遇见的飞虫说不定正是这蜉蝣式的生物。它的生命只一个白昼。
陈总说,距我们住的雅丹几十公里以外,当年曾有一片长着芦苇的沼泽。这些飞虫大约是从那里来的。看见地质队的灯光,飞虫便乘着一股风飞来了。尔后便又在那场大风中,一个不剩地被刮进罗布泊,死去了。
张作家曾将两只飞虫放在嘴里尝过。他说那味又咸又苦,像盐碱的味道。
不是他杀生,是这些飞虫主动飞入他的嘴里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见到过的一个生物,就是那个像幽灵一样“呱呱”叫着,忠诚地陪伴我们的乌鸦了。
从罗布泊腹心归来,我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帐篷拐弯的地方,有一股小风。风从雅丹的向阳东南一面吹来,很凉爽。我帐篷也没有回,就把棉袄往盐翘上一铺,睡在了这拐角处。
小风吹来,像无数条柔若无骨的手指从身上抚摸而过。这时再点上一支烟,真是惬意极了。像海员从海上归来一样,像印象派画家那著名的《小憩的割草人》一样,全身瘫在那里。那舒服劲,即使“麦当娜与你同眠”也不过如此吧,当时我幸福地这样想。
但是这种幸福没有多久。雅丹上空,开始轰轰隆隆起来。风向突然改变,变成西北风。风越来越大了,风从雅丹的那个豁口,呜呜地吹着,越吹越劲。
我回到帐篷里。被子上落满了沙子。风开始张得帐篷一鼓一鼓,像打雷一样。帐篷的铁质的支架,吱吱哑哑。这一夜,风吹了一夜,那打雷声,那吱哑声,响了一夜。
清晨起来,风小了一些。原野上空荡荡的,天空昏蒙蒙的。只有那只雅丹的乌鸦,在帐篷外边,翘着脚舞蹈。风吹得乌鸦东倒西歪的,一走三趔趄,那情形确实像醉汉在舞蹈。
晌午之后,风又大了。陈总说,每年这时候,要刮一场风,风就这么大,不会再大了。电台与库尔勒联系,那边说正下雪,这是9月29日,进罗布泊第10天的事。
虎背熊腰的大卡车司机大癞说,乌鲁木齐一下雨雪,这里就刮大风;好比北疆一感冒,这里就打摆子。
王工住的那顶两人小帐篷,夜里被风刮得飞上了天。两张折叠床,也被吹得人仰马翻,倒在那里。
风继续刮着,到了第二天夜里,风更大。雅丹那个豁口的沙子,像河流一样流着,石子从雅丹的顶上,像被投石器投掷着,劈劈啪啪地往下落。
我们8个人住在一个帐篷里,折叠床挨着折叠床,床和床之间的过道只有10公分。我被尊重地安顿在最朝里边的位置上。
没想到我这地方正好迎着风。风把帐篷布鼓起来,啪啪地打在我脸上,像有人在?耳光。我伸出拳去,去顶帐篷布,但是拳头被帐篷布一鼓一鼓,顶了回来。
整个帐篷风雨飘摇。我感到我们好像坐在传说中的波斯飞毯上一样,在天上飘。又觉得我们8个人像钻进风箱的8只老鼠一样,四处受气,无处躲藏。
风在咆哮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之后,在那个凄凉的黎明终于缓慢地停了下来。它在停之前还滴了几星雨。我睡在行军床上,一定听到了那雨点儿劈劈啪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这是雨,因为劈劈啪啪的声音一直有着,那是沙粒、沙砾和雅丹的碱块在拍击帐篷,只是当我来到帐篷外面,看到我们的扑满尘垢的汽车上面斑斑点点,才知道黎明时曾经下过雨。
被100年前那个到过罗布泊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称为“魔鬼的乐曲”的罗布泊风暴,终于停息。帐篷里的人像听到大赦令一样,走出帐篷。
肆虐过的天空和大地,现在都显得疲惫和虚弱,仿佛经了一场大病。雅丹在这场大风中,那刀割般的崖面似乎皱褶更深更冷峻了一些,并且有几块羊只那样大的粘土碱壳,滚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帐篷跟前。
那些曾经因我们的到来而出现的花翅膀的苍蝇,花肚皮的蜜蜂,以及一只鲜艳的蝴蝶,两个小鸟,这时也已不知去向。荒原上空荡荡的,只有那只忠诚的乌鸦,它又飞了回来,在我们的帐篷前独步。
罗布泊是北方干旱的一个极致表现。罗布泊的今日会是地球的明日吗?
在秦汉时期的书中,在《史记》中,曾经多次闪烁其词地谈到过罗布泊。它们曾经称它“盐泽”,称它“蒲昌海”。那些描述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在中国的北方,戈壁荒漠的深处,有一个浩瀚无边的大海。像人们的印象中中国的东方也有大海一样。
罗布泊最初的水面是3万平方公里。那是10万年以前的事。沧海桑田,鱼龙变化,到汉朝,到这里有了一个楼兰国,到霍去病“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年代,这海水自然已经小了许多。但它相对来说,仍然十分巨大。
位于湖心的楼兰古国是建立在陆地上的。那时它所在的那一块湖区已经干涸。但是湖离城池不会太远,它挖了两条小的运河,通往罗布泊。那河仿佛古代城池中的护城河。
20世纪伊始,当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慈禧西逃西安的那个时期,瑞典人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探险期间,一个向导在迷路时误入了一座古城的废墟。闪烁在中国历史上的楼兰古城自此发现。1934年,斯文·赫定决心重访楼兰。他驾一叶独木舟,顺库姆河东南而下。独木舟曾经抵达楼兰古城16公里的地方,水源才到了头。剩下的路程他们是步行的,沿着那条干涸的运河。运河的遗迹清晰可见。
这座北方盐泽消失的最后时间是在1972年。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作为礼物尼克松送了一套美国卫星在空中拍摄的中国地貌图片。图片令中国人大吃一惊,因为罗布泊已经完全干涸。
它干涸的时间应当在1934年到1972年之间。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将它干涸的时间定为1972年。
大自然用了10万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次沧海桑田。
罗布泊最初的死亡,正是从我脚下这一块雅丹开始的。我站在海岸线上,面对波涛起伏的死亡之海,让电视台的摄影师,为我拍一张照片,那照片就叫“罗布泊最初死亡的地方”。一些天后,我计划绕道库尔勒,从那里去看罗布泊最后死亡的地方,并且拍一张相应的照片。
它还会再生吗还会重新波涛拍岸横亘在这中亚细亚腹心地带吗还会出现海鸥成群地在水面上飞翔,渔帆片片,绿色植被茂盛地生长于四周的景象吗不会了,那已经成为历史凝固。
北方的干旱情况令我们惊骇。这半年来,作为《中国大西北》纪录片的总撰稿人之一,我的足迹踏遍了陕甘宁青新五省,我所见的基本上是干渴的土地和干涸了的河流。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河流还在流淌着。它们是黄河、湟河、渭河、洛河、额尔齐斯河,另外还有几条小河流。当然这些河流较之世纪之初已经消瘦了许多。
在甘肃地面,那些干涸的河床随时可见。它们在雨季大约会有一些水的,但雨季一过,便成一片沙砾。兰州晚报的一个资深女记者告诉我,她曾目睹过1995年定西地区干旱时的情景。她说从兰州去的为人畜送水的汽车路经黄土高原时,乌鸦像云彩一样飘浮在车的上面。它们的尖嘴能偶尔尝上一口水箱溅出的水。它们那凄惨的叫声惨不忍听。
当我们从黄土高原的顶部或从干涸的河谷穿过时,偶尔会见到那些匆匆的行人,放学归来身着鲜艳服装的孩子。生命在这种地方出生本身就是一种苦难。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代代相续一直延捱到今天的。
但与甘肃定西相比,最干旱的地方还数宁夏西海固不毛之地罗布泊当然是个例外。
那是一片介于高原与平川之间的破碎台地。昏黄的土地,懒洋洋的面无表情的人们,构成这地方的风景。张承志的《心灵史》曾经写到过这地方。
当清廷将领左宗棠,在镇压了同治年间的回民起义后,面对3万战俘,他要给他们寻找一个去处。他在给清廷的奏章中称这个假想中的去处需要三个条件,第一是地域相对偏僻,第二是干旱少雨,第三是无险可倚。最后他发现了天底下有个去处叫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
北方正在缺水,这块中亚大陆腹地正在缺水。诗人们称北方为“悲哀的北方”,这悲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缺水。只要有水,气候马上便会好转,花会又大又艳地开起来,红柳会在一夜间,萌发绿枝,而死去的胡杨会重新复活。
死亡的罗布泊是北方干旱,并且日甚一日的一个标本、一个象征、一个极致的表现。
与北方的干旱同步,世界也在日甚一日干旱。有消息说,50年来,地球上的淡水资源减少了百分之五十。
也许有一天,地球会完全干涸,变成像月球表面一样,或者说像我目下脚踩的这罗布泊一样。
前一个月,长江正在发水。滔滔洪水成为祸患。如果这一江淡水,注入罗布泊,那么罗布泊也许会重新苏醒的。站在罗布泊的盐翘上,迎着干燥的漠风,我作如是之想。
电视台安导和张作家,从罗布泊深处拍摄回来,拿着一只帆布手套,一只袜子,说这是彭加木的遗物。
大多数人知道罗布泊,是从这个科学家1980年在罗布泊失踪时开始的。在人满为患的地球上,居然还有一个去处,能让人失踪,大家记住罗布泊,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个。彭加木当时是科学院新疆分院的副院长,他是从马兰原子弹基地那里进入罗布泊的。他是综合考察,或者如陈总所说,是泛泛地考察,而钾盐也算一个项目吧。
失踪使彭加木成为一时的新闻人物。其实,他不算一个重要人物,和他同时考察进罗布泊,安然回去的科学家,现在还都默默无闻。他的重要性在于他失踪了。
彭加木始终成为一个我们在罗布泊谈话的话题。尤其当大家谈到,上海市民在前几年曾经发出过一个倡议,谁若能找到彭加木的尸体,全体上海市民每人出一元钱,予以重奖时,这个话题更趋于热烈。
长期以来有一种小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