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活从来都是丰富多彩的,缺乏"现实主义"生活的普鲁斯特照样写出了不朽巨著。世上没有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作家先有特殊的写作意图——这种意图也不是作家自发的先有,而是被权力意志强加的先有——随后特地去体验那种打算描写的生活才完成的。只有特殊的反现实主义的伪"现实主义",才要求作家特地去体验自己不熟悉也不喜欢的生活——而且并非那些已经有这种生活的普通人实际上正在过的真实生活。作家们被要求体验的生活,是一种远离其精神实质的表面生活,是一种专门为了舞台造型而摆出姿态的虚假生活。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在真实自然的生活中,无意识地积累经验、体验苦乐、郁积感受,最后不吐不快地像火山一样喷发而出的。作家的艺术创造力,必须在没有外力胁迫的前提下,才能依循强大的内驱力而自然升华出来。伪现实主义的体验生活论,把驯服的作家的并非自发的有限才能像挤奶一样挤出来,因此驯服的读者的眼泪也只能被挤出来。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真正的文学感动,已经远离了中国人达半个世纪之久。
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人,每过一个时期,必有一种学习热潮。学卡夫卡、学马尔克斯、学昆德拉、学博尔赫斯,或者言必称哈耶克、言必称柏林不学无术之文人,尤喜跟着学术界吠影吠声,其热烈程度一如全民学雷锋。永远这样屋下架屋,当然不可能出什么真正的大师。而且会"失其故行",最终成为精神上的点评当代文坛□庄周75Digest爬行动物,谈什么思想创造、精神飞翔半吊子文人,最喜寻章摘句,每每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旦有最新的洋枪洋炮舶来,立刻满城争说蔡中郎。欧美二流学者、三流作家的蹩脚畅销书,最容易在当代中国通行无阻,一夜之间暴得大名——比在其本国更行俏。然而真正的大作家命笔之先必当自有心得,独与天地相往来,方能自造天地。
中国当代作家总是以神经质的激情阅读西方现代派作品,迷失在主义和术语的迷宫里不能自拔。我们可以根据一篇文章中出现的洋名,大致不差地猜出它写于哪个年头。中国作家和评论家,总是在同一段时期追逐同一些人,和城市女孩在同一时期穿高腰裤、露脐装,实在没什么高下。他们一方面胸脯拍得山响,满脑子文曲星下凡的念头,一方面又脆弱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他们骨子里普遍缺乏大作家空诸依傍、独往独来的内在精神,习惯于党同伐异,拉帮结派。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比什么人都需要一个文学上的伙伴,或在域外寻求靠山。另一方面,当他们中某人表示自己不需要一个文学伙伴时,他仿佛不知道这本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事,却偏要以超出必要的声量大声宣布,将回归常识硬说成超乎寻常,将回归民众硬说成"抵抗投降",将回归书斋硬说成抗拒诱惑,结果反而使人怀疑他是否连及格线都没有达到。凡此种种,均可视为底线下的愚人节狂欢。
哭吧
在约旦河岸
耶弗他之女
竟然攫去你娇艳的生命
我灵魂阴郁
我见过你哭
你生命告终
……
亲爱的读者,你是否以为这是一首某个作大师状的当代中国诗人笔下的杰作呢——平心而论,还相当不错。虽然缺乏当代中国人的真情实感,却有非常时髦的异国情调;诗句与诗句之间颇有跳跃性,似乎有美妙的意象转换。尽管难以明白诗人想表达什么,但硬要去体会的话,似乎也不能说毫无主题。可惜这是20年前一位朋友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他读的是《拜伦抒情诗七十首》的目录。我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想到这个"目录"比大部分中国当代诗人的分行涂鸦还要更像诗,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想说的是,诗并非流行歌曲,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来卡拉OK一番的。因为如果这样,那么真正的诗歌杰作就会失去读者。用诗人王寅的说法就是:"丝绢上的诗无人解读。
越是当代的小说家,作品的自传痕迹也越浓厚。在纯文学领域,中国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与主人公的身份、年龄有着重叠式的一致,性别更是完全同一。我们少有超越性别的写作,是女作家似乎必然写不好男人,是男人则不会把女性作为主人公,像屠格涅夫、茨威格辈把女人描写得活色生香,像艾米莉·勃朗特把男人刻画得阳刚气十足的例子,近乎闻所未闻。即有,多半也是宋词中拟春词一路,总是意淫的成分多而至于滥,创造的成分寡而至于无。说到先锋作家和更靠后些的新锐作家,可以不避唐突地指出:他们总体上属于自恋的一代,除了自己的趣味,不知世上还有别种趣味;除了自己的语言,不知还有别种值得借鉴的语言;除了自己的哥们,不知世上还有别种同行。他们习惯于用某种病态的激情无休无止地玩味自身,以为个人的"小周天"大于宇宙的"大周天",坚信自己的梦境包含着人类的全息符号。试图通过他们的作品了解中国人的所思所行,实在是找错了人。
《水浒》中有个人叫"没面目",这可以看作大部分中国当代作家的统称。他们大抵没有个性,隐去他们的名字,单从文章看,很少有几个作家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在这种普遍没面目的低水准下,偶有个别作家,只是因为缺点明显,比如矫情、?嗦、文不加点,就成了有风格。有些人的所谓风格,只是"将套子进行到底"的结果。在媒体时代,只要敢于不要脸,只要敢于出丑闻,"著名"是太容易的事情。但要有自己的独创性风格,却难乎其难。要在全体人类已经留下的无数杰作中增加一部崭新的不朽杰作,则难于上青天。但作家就是要知难而上,否则就请走开——玩别的去!
在"发展中"的中国新文学里,上了及格线的,就足以被称为"大师",而未到及格线的,却被称为"著名作家"。有人认为,既然已经"著名",你不强调"著名",读者也知道他,尤其知道他的作品。因为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著名作品,那么怎么可能著名呢然而事实上,当代中国有许多著名作家,却没有什么著名作品——有之也不是以艺术著名,而是以丑闻、官司或炒作著名,当然,一旦有另一部以丑闻、官司或炒作著名的新作上市,它立刻就会被忘记。没有名著,却非常著名,说明当代著名作家的功夫全在诗外。因此,"著名"之于作家,如同"亲自"之于领导一样,不提也罢。要而言之,作家理应致力于写出名著,而不是致力于使自己著名。君不见许多古人写出了名著,却不肯使自己著名,还硬要伪托古人吗?
说句冒昧的话,中国不少作家如果不幸盛年早夭,作为读者也许根本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读者的损失,多半只是少读到大量他借成名之便撰写的龙钟散文和不可计数的序跋。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做一下统计,看看中国有多少作家40岁有时甚至是30岁后即不再从事任何真正属于创造的工作,与此同时却享尽德高望重的殊荣,越是什么都不写越是大师样十足:他们被供养成一群最具中国特色的职业写序家。何况,中国永远不缺四处求序的衮衮后进。结果,作家这一本该厮守终身的行当,在中国总会被莫名其妙地弄成一碗青春饭。他们平均奋斗的时间不超过10年,如王安忆这类坚守作家本位、不断有新作力作问世的职业作家,实在太少了。
家长里短太多,忧国忧民太少。
故弄玄虚的太多,货真价实的太少。
牢骚太多,针砭太少。
愤怒太多,见解太少。
业余的票友太多,出色的专家太少。
痞子太多,才子太少。
老师太多,大师太少。
有架子的太多,有学问的太少。
文抄公太多,文体家太少。
胡编的集子太多,单篇的杰作太少。
长篇小说太多,时间能搁长的太少。
短篇小说太多,不短命的太少。
小说流派太多,有独创风格的太少。
现代派太多,现代精神太少。
模仿外国名著的太多,写出中国名著的太少。
报告文学太多,不虚构的太少。
实验戏剧太多,实验成功的太少。
电视连续剧太多,值得连续看到底的太少。
得奖的太多,自己不提别人知道的太少。
获诺贝尔奖提名的谣言太多,文学史不得不提的太少。
写诗的太多,读诗的太少。
青年诗人太多,坚持到老年的太少。
写出的诗太多,发表的地方太少。
草稿太多,定稿太少。
病句太多,妙句太少。
糟蹋汉语的太多,珍惜汉语的太少。
自恋的诗人太多,超越自恋的诗人太少。
出洋的诗人太多,坚守的诗人太少。
有口号的诗人太多,有理论的诗人太少。
庸才太多,天才太少。
摘自《齐人物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定价:12.00元。社址:上海绍兴路74号,邮编:2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