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一直为一些事物的失传而忧叹、疑虑。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己的异想,它们或应该失传或任怎样也无可挽回了,在情感上,抑或是人性里,却仍觉得极难受,不忍心看见,也不愿意知晓。
第一次听说新鲜的"绿色文化"一词,是在一位酷迷自然的搞园艺的"秋翁"那儿。他言及为了保住一棵老树,在西欧的一些城乡,甚至是可以公民投票,使新路改道、新楼不建的。因为老树,不仅仅是自然的风景,而且是一种历史,一种人性和生存的氛围,一种生活和祖先的纪念,一种人树心心相印、休戚相关的情怀,并不比文明的现代欲望,不比出土文物和博物馆的分量逊色多少。还不仅仅是树,村庄亦如是。德国有一个叫拉温的村子,早在1368年,官方史册就有所记载。那里的房舍,树木,如今已有数百年、千余年的历史;一些院子还保留着远古的水井,熬炼松焦油的炉灶。那儿的村民在现代化的世纪,仍愿意保持古老的生活方式,甚至用十分简陋、落后的木制工具乐滋滋地取水。政府为了尊重习俗,保存这片民风民性民意的活的"乡村博物馆",严厉颁布法令,禁止出租出售任何古老的房屋和用具,禁止伐木斫林,禁止建造新的建筑和其它设施,让它自自然然、朴朴实实地存在下去。
小时候,那古道边气根垂拂的古榕树,残破且脏秽的土岸,树边潺潺的溪水和古道上那拱藤蔓覆石的旧孔桥,几家铁匠铺、杂货店、阁楼客栈的风情,一些摇着蒲扇儿的男女老者坐在小木凳上的身影;以及桥头绿荫地里,卖凉茶的七婶责怪我们这群跑来跑去的孩子的骂声:莫碰了摊子,挨刀鬼七婶挥着毛巾,汗味和骂声像赶蚊子一样时断时续,玩得"忘了娘"的孩子理她么?冷不防还偷瓢舀木桶里的山楂茶解渴呢……如今老树是没有了除了寺庙,满中国城市的老树真少得可怜,古道拱桥更是去意不明,旧日平民市井的人间烟火味儿荡然无存。生命收敛在高楼广厦里,伴着无生命的摆设和用具,不知人情人性在如此装饰无根的墙壁里是否发扬光大,毫未变质?至少依依回忆,不经意就能想象沧桑、追溯先人的浓浓的弥漫情思难寻了。我们不知该剩下什么。也许只剩下了现实。而如果现实物欲又大于一切,如此的单调乏味委实令人心寒,令人没劲儿。"没意思"的咒叹为何流行在今日的繁华而未发生在从前的贫穷里?物欲许是没什么不对,但必需的情怀和美感的平衡与丰富至少是人类离不了的吧。在人类的历史以及我的学生时代——哪怕是红卫兵政治风云里——那些感人心弦的爱情故事,也许只能发生在葱郁的校园、乡村的绿水、小桥的人家、风中的山毛榉、秋月的竹篱这样的意象里,就像唐诗宋词、古乐古画,只能和未被文明破坏的大自然苍凉而丰富的风光密切相联、息息相生一样。而当大自然的气息残如游丝,只剩这街道、楼宇和利用、交换时,爱情只在流行歌曲里无奈和感伤,甚至变成嘲讽和笑料,也就再正常不过,再自食其果不过了。
失传的也许还有劳动的美。记得孩提年月,我曾撑膝弓腰,伸头津津有味地迷恋过同样有滋有味的箍桶匠干活儿。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几块木板,就那么刨刨锯锯,笑着,说着,口里含着的几枚两头尖的竹钉一颗颗吐到手心,砸砸拼拼,一会儿桶儿盆儿什么的就箍好了。那木匠黝黑的手臂上亮晶晶的汗珠也跳着快活的神韵。"好了"他站起来,拎着自己的杰作在阳光下转悠几圈,那走乡串户的粗嗓门叫得何等自信自得大人们付钱的神态也似乎被感染得痛快欢喜了。前些天从浙江电视台的节目里我才知道,原来从前看似平常的箍桶活计,在当今偌大一个杭州市的多少家木器厂里,却是没有几个木匠干得了的。几十块弧形板,既不用胶粘,也不用铁钉从前连箍桶物都是竹篾圈而非铁丝的,从打眼、下料、刨形到衔接,既要滴水不漏,又要光滑美观,它的手艺,是要靠熟练精湛到化境才能达到的。"全凭感觉啦。"被采访的老木匠说。他已经70多岁了,从小就干这活儿,马桶、水桶、木盆,大大小小,工艺精巧得无与伦比。老人是祖传三代,大名鼎鼎的"×××祥记"箍桶铺最后的传人。"全凭感觉"真是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然而,从前有几十家祖传箍桶铺的这条街,如今只剩这一家了,且岌岌可危,因为,他的儿子已经不愿再操此业,准备另谋不需什么化境却能挣钱的"高就"去了。当年我和工友们肩搭毛巾,光着脊梁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地走在烈日街头的日子已经远去了,我的满地铁屑的修秤作坊早已拆除,然而我不知道今日那些已经生儿育女,在流水线前装插零件,被传送带逼得手忙脚乱又一丝不苟的工友们,是否还有叮叮当当、怡然自得的心地和情调。听说国内也有人在实施人格化人性化的生产管理办法了。欣慰之余,却怎么也想不透如何才能调整人与自然与机器生死不容的矛盾。劳动的美能在无美的空间里流传么?记得插队的年月,我曾在日记里写道:我的祖先我的父辈之所以能在荒山野岭里世世代代耕耘,除了生存的惯性,不也有着与大自然相依为命的劳动和收获的欣慰么?所谓他们是因为没有"户口"、"出路"、"没办法只好如此"的说法,也许太简单了。生存的心态远比大自然要丰富和深奥。有一年夏天,在广州开往天津的列车上,我的硬座旁边是几个从深圳打工而归的农村女孩子。她们有的坐在包袱上,有的扶着椅背站着,身子随车动不时摇晃。她们此行是决计返回湖北老家而非探亲的。当我问及她们在深圳打工的感受和为何不再继续挣钱时,一个长脸细眼的小个子女孩儿说:那儿除了挣钱还是挣钱。你不挣别人的,别人就挣你的。挣钱,花钱,再挣,再花,花钱也是因为挣累了,买一点儿刺激,换换口味,明天好再挣。没别的目的,好单调,好没意思。我们没有"生活"了。那儿无日子可过。我们要回去过日子。她说得很有决心,很自我。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了,却使人联想到"生活"、"日子"的丰富内涵。它们到底是什么,又应该是怎样的?她以还没有被都市异化的朴素而自然的生命感受,为我提供了报纸、电视等等现代视听所无法企及的时代深处的鲜润——我和我的已经概念化、习惯化的"城里人"已经难以穿透厚厚的繁杂自然而然地悟到了。
遗弃——失传,也许还是质变的先兆。当然谁好谁坏,眼下还说不准,就像恐龙的绝迹对地球的命运至今仍是谜团一样。但变化是醒目的——比如中国文化和传统吧,其流动的线索就是语言,当越来越多的人愈益不知古诗古文古书之后,中国是否将真正失去个性,与世界文化同步接轨呢?又如电脑写作,当拿毛笔铅笔钢笔的手,不再直接触纸情涌,相濡以沫,按着电子键盘、盯着荧光屏幕而来的"味道"是否别有洞天?"内省"、"内宇宙"的文学,是否正与外部自然美的丧失、社会复杂难辨、彻底失去了引人向外的魅力有关?现代派绘画的"胡涂乱抹"之风也许就正是因为板桥霜迹的风光不复依旧,视觉对应物的恬美只能在心里怀想,欲求而不得所造成的吧。还有摇滚的震颤、浮躁的文字,恐怕也有着田园悠缓的岁月和心态已几近于无的原因。不然何以同样是摇滚,美国西部的乡村歌手就比纽约、旧金山的都市"朋克"们在韵律和节奏上多几许自然情趣?从乡村入城的中国作家与城生城长的都市"文腕",其悟性其境界也是必有天壤之别的。"出身"不可绝对化、简单化,但却是极其重要的科学规律,只不过它不仅仅只有政治内涵,也并非可以人为限定其优劣好坏,更不能弄出诸如谁就该干,能干什么,别人则不行则不许染指的歧视罢了。深圳打工妹的"生活"能和京城南下的款爷的"日子"相提并论么?
一个缭乱心浮的时代,委实难以静观定判什么就该失传,什么是不该失传的。挽歌也罢,提醒也罢,一家之怀。只是在人性里情感里为美的、动人的事物在如玛雅文明残酷毁灭一样绝迹而忧虑罢了。如果老树的消失还可以在人类自然意识的醒悟中重新栽种回归的话,那么绝世的手艺和劳动的美感如果断流则只有抱憾终天。如今铺天盖地的佛道彩塑、仿古建筑的"复旧",怎么能和敦煌壁画、三江风雨桥的"原色"相比若不是为了挣钱的招徕,怕是连这不伦不类的"门面"也无人计较的。生活和日子就该是这样的?也许将来会好一些。但到了"好一些"的明白之日,人类也只能保住未失传的什么,已经失传的却一去不复返了。雷峰塔倒掉了,古城楼拆除了,道经古乐早已绝响,老猎人德尔苏的"万物有灵论"没人信了德尔苏·乌扎拉,20世纪初乌苏里原始森林里的赫哲族老猎人。有着极奇异极准确的与动物、植物对话的绝世本领,对森林里的大自然和人等一切活动,有着惊人的判断能力,朴素地认为心灵是可以与一切现象沟通的,战国青铜手艺永远湮没,最后的箍桶匠也死了……有什么法子呢?就没有什么法子了么?
人的世界,不是人说了算么?
摘自《精神收藏》,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西安北大街131号,邮编:7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