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偷闲写了一首名为《咏酒呈宪益》的打油诗,其中的两句是:
十年浩劫风流甚
半步桥边卧醉囚
指的是我们的杨宪益博士在浩劫期间,忽于半夜大醉之中,被送进半步桥监狱,酒气熏天,使同牢弟兄,馋羡不已的故事。夫牢狱之事,在当年知识分子中,本来平白无奇,奇就奇在一个锒铛入狱的人,竟是一条沉醉不醒的糊涂汉子,第二天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在铁窗之下。
昔金圣叹有言:“杀头,快事也,圣叹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妙哉!”个中境界,宪益有焉。类此行事,杨宪益的一生中,是常常遇到的。
他确实是个奇人,奇就奇在:
原是个公子少爷,却醉心于无产阶级革命。
原是个满腹书史,写得出缠绵悱恻艳体诗的骚人雅士,却歪打正着,成为举世知名的外文专家。
原是个通眉才子,自应匹配一位国产佳人,谁想良缘天定,却是一位“玉颜大脚其仙乎”李白的金发淑女。
原是个爱党爱国君子人,却在浩劫之年,一夜打成“反这反那”的政治犯。
原是牛津大学的博士,因抗日救亡返国,没有拿到文凭,偏偏于1993年由香港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同时荣领博士学位者,还有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德兰修女、菲律宾前总统阿基诺夫人……
还有,此公从青春时代直到如今耄耋之年,一天都离不开那杯中物,有时从上午喝到半夜,从XO、人头马到白干、二锅头,可他老先生肝脏正常,不大听说他有病;虽然人略清癯,也只是“生(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改李清照),这难道不是酒国中的奇人吗?
鄙人不学,虽生在当今地球村里,不幸与“哀皮西的”无缘,因此对杨公宪益的学问文章的认识了解,最多也只得一半。
宪益不但学行奇,诗也做得奇,他是一位学者和翻译家,行有余力,则以学诗。这里随便举些例子:
卅载辛勤真译匠 半生漂泊假洋人(《自嘲》)
区区十四个字,把他老先生自己,活生生地勾画出来,既写实况,又深有感怀。
在悼念诗人聂绀弩的一首诗中,有一联是:
不求安乐死 自号散宜生(散宜生是聂绀弩的笔名)
有人觉得,平仄对仗全无,随便写五个或七个字就算是诗的“诗人”最可怕。诗人宪益相反,他的诗和文学,是从深度修养和高度天份出来的。以“安乐死”对“散宜生”,对仗工整、浑成自然,那种神来之笔,耐人寻味。
冬龟不动不呜呼 免触霉头体自舒
或竟被人当废物 一朝扫进化灰炉
这是宪益《冬虫三咏》之一的《冬龟》诗。乌龟藏头缩尾,不敢随意动弹,原以为可以韬光养晦,过个安静日子,但天意难测,一旦被人当做废物,送进了化灰炉,原来“不呜呼”的,也就不得不呜呼了!
杨公的洋学问,可惜不懂,单只做诗这一门土学问,就使得区区我五体投地了。他还是一位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专家,记得他写过一本札记,把唐人小说《板桥三娘子》的故事和西方古代女巫施术使人变驴的故事作比较,说明此故事唐代就已传入中国,为《板桥三娘子》的来源。可惜后来忙于为人民服务,考证之学,据说迹近小脚鸦片的嗜好,于是此事便废了。
以为认识两个字,就可以翘起尾巴做人,这只是个别书生的狂妄幻觉。古人早已指出一个真理:“人生识字忧患始”。识一种方块字,“忧患”就“始”起来,何况兼识外国字者乎?杨宪益的传记难写,就因为他平生的忧患,来得频繁,来得突兀,来得离奇。
昔者,李白“醉草吓蛮书”,这懂洋文的虽也风流过一阵子,但公冶长能听鸟语,就难免不被投入“缧绁之中”了。
我们是个讲“传统”的文物之邦,这识字遭殃之事,也是恪守几千年来的老规矩的。“伍子逢殃兮,比干俎醢”屈原殷周的比干、伍子胥(还有屈原他老先生自己)以后,秦坑里头埋的,直到近百年来太后老佛爷等砍的,全都是识几个字的读书种子;所以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这个太古时代就已经使民战栗的老传统,真是“万寿无疆”啊!
诸葛亮本是个野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人,却唱什么“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是玩儿“猫腻”。杨宪益才当得起真正的“散淡的人”;老、庄以后,五柳先生陶潜,铁匠嵇康,酒鬼刘伶,写过《自为墓志铭》的明清间人张岱(不过宪益自己并不喜欢写《梦忆》)等等,这类人庶几近之。
他小事糊涂,曾有一次在朋友家醉后回家,半夜转到天明,还找不到他的家门。
住在甘家口时,每天出去菜摊买菜,从来不讲价钱,深得摊贩拥护,亲切地招呼这位“杨先生”,哪一天杨先生不光临,摊贩们便若有所失。
这些轶事,可能正史不载,以其略可窥见传主平日行为习性之一斑,故不嫌琐屑,捡述一二,对于邹霆先生的大著,可能佛头著粪了。
人奇,遇奇,诗奇,癖好奇,学问奇,忧患经历奇,……写将出来,自然是一卷“奇文”。龚自珍有言:
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民!
噫噫!如此奇书,不读也罢。是为序。
(摘自《永远的求索——杨宪益传》,邹霆著,即将由华东师范学出版社出版。社址:上海中山北路3663号,邮编:200062,原文题为《奇文不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