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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单弦琴与二重奏

2001-09-10 09:32:00 来源:书摘 李元洛 我有话说

在远古的诗经和汉乐府民歌里,有少量以抒情女主人公口吻出之的爱情作品,但无论中外,社会都是以男性为中心,而直接体现了阴柔之美的女性,她们的爱与美,则是男性作家与艺术家描摹歌颂的对象,是他们似乎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欣赏人体之美特别是女性的人体之美,早已在希腊时期就成为众生的普遍意识,而中国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好”字,也说“美也”,从女从 子,可见女子即美好之意。且不说在民间和宫廷画家中,中国传统人物画中的仕女画十分流行,从《诗经·秦风·硕人》篇对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的描写之后,历代诗歌对女性之美的歌唱不绝于耳。不过,古代的爱情诗,绝大部分都是男性诗人咏叹女性之美并抒发自己的爱慕之情的作品。从男女双方来说,这些作品是爱情二重奏,从抒情主人公往往是男性而言,则是爱情的单弦琴。
  
  宋词是音乐文学,与歌台舞榭音乐美女有不解之缘。宋诗主理,而宋词则主情,其情又常常像一个失衡的天平,往往向男女之情甚至艳情方面倾斜,在以婉约词风为主的北宋词坛,尤其如此。在千年词史上,有三位专门用小令抒写哀痛感伤之情的圣手,这就是南唐的李煜、北宋的晏几道和清初的纳兰性德,而晏几道也是写爱情的圣手,其感情的深挚纯真是打动人心的基本原因,而他的爱情词中喜剧与悲剧的交织,欢情与悲情的融会,也使得他的独弦琴与二重奏分外动人。在北宋词坛,除了欧阳修 、苏轼和柳永爱情词不乏佳作,似乎还没有多少人敢前去和他在这一领域比武,不,比文。而在南宋词坛,要和晏几道这位前辈隔代较量,怕只好请写过《 钗头凤》的陆游和咏过《一剪梅》的蒋捷出场了。
  
  晏几道是一位“词”人,但更是一位“痴”人,是一位后世评论家众口交誉的“古之伤心人”。他是身居相位的名词人晏殊的第七子,六位兄长也先后步入仕途,而晏几道自小在绮罗 丛中脂粉队里享受见识了荣华富贵,晏殊去世之后,原来的烈火烹油之盛,只剩下了余烬冷烟,晏几道也从雕梁画栋的楼头,跌落到人情冷暖的俗世。但是,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性情中人,他的同样孤高耿介的好友黄庭坚,曾经形容他有“四痴”,其中一痴就是仕途艰难,生活困顿,但他却不愿“一傍贵人之门 ”。——例如说,他的两位姐夫,一为现任宰相富弼,一为炙手可热的高官杨察,而朝中许多官员都是他父亲当年的门下之客,但他却从不向他们求助,宁愿自己屈居下僚,穷困终生。蔡京任相时,权势盛极一时,曾在重九冬至之日求其作词,晏几道虽写有《鹧鸪天》二首,但却无一语及于蔡京,可见他虽 然坎坷不遇,但血管里却依然奔流着贵族的血液,而且性情痴而且傲,在功名世俗的社会里,严守人格的独立与尊严这最后一道可以由自己死守的防线。如果是现在,有这样好的上层渠道和社会关系,只要低首下心善于钻营,如今日之许多人一样,就尽可以仕途飞黄腾达或商途家财万贯了。不过,晏几道亦痴 亦狷得也有些过分,据说苏东坡钦慕他的才华,曾托黄庭坚转致他希望结识之意。苏东坡与他 年岁相若,也是一代名士,虽然沉浮宦海,但本质上绝非庸官俗吏,但晏几道 却回答说:“今政事堂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他不见后来已高踞要津的 他父亲当年的门下之客,这种傲骨令我激赏,但他不见苏东坡而未能结为好友 ,虽说人各有志,却使我们今日失去一则定然可圈可点的文坛佳话,则不免令我遗憾。
  
  晏几道和贾宝玉虽然异代而不同时,而且一个是宋代名词人,一个是清代小说中虽有所本却系虚构的人物,但他们的生平际遇和儿女痴情,却有许多相似之处。贾宝玉对于男女之别的观感,见之于他的名论,有如注册商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 觉浊臭逼人”,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这是颇具先锋意识和民主色彩的惊世骇俗 之论。晏几道呢?由于他特殊的生活经历与生命体验,加之他情痴一往的天性 ,他的爱情词也写得分外深挚动人,是喜与悲的联奏。你如果打开他的词集《小山集》,那缠绵悱恻的《临江仙》,就会来敲奏你的心弦: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初发印象即第一印象,十分重要,也分外深刻,尤其是一见钟情的恋人之 间。不管是否终成眷属,世人大都有过自己最早的恋人或情人,那惊鸿一瞥或萍水相逢的初见,时间与场所虽各不相同,但刻骨铭心却是普遍共有的感受。这首词,写的是别后的追忆,追忆着重的又是当年初见的情景,而写以往初见的印象之前,又先铺垫以眼前酒醒梦回后楼台高锁帘幕低垂的凄凉落寞。诗人随手拈来五代诗人翁卷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成句,是写被怀念的 对方呢?还是写怀念者的自己?诗义的多解更使全诗韵味盎然。虽是成句,却胜过翁宏的原作,在新的语境之中。我不由想到英国诗人兼诗论家柯勤律治的名言:诗是最妥当的字眼放在最妥当的位置。翁宏的《春残》诗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后两句诗在翁宏的作品中, 似乎是不生息的有限不动产,而一经晏几道点铁成金,便如一本万利,财源滚滚,真正成了“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李白曾有诗说,“只愁歌舞散,化作 彩云飞”,词的下阕,在写初见小的美好印象和传情技艺之后,又请李白前 来凑兴,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收束,写小归去时明月曾经映照,也写当年明月虽然仍在,但伊人已渺,如此时空交感,更觉深情绵邈。
  
  在晏几道以前的五代花间词,对美女和恋情的描写虽然各有胜长,但却不及晏几道之清纯。南唐李后主是长于此道的了,但他所写的似乎偏于感官享受的情欲,“ 眼色暗相勾,娇波横欲流”,“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奴为出来难,教 君恣意怜”,今日的读者读来,恐怕也难免意乱神迷而兴非非之想。晚唐的温庭筠也是此道高手,“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孺,双双金鹧 鸪”,“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都是他的绝妙好句,但也似乎偏于富贵旖旎,感情的深度不够。晏几道则不然,他的词情胜于欲,而且颇具我们今日所说的“平民意识”,因为封建社会中歌女的社会地位低下,缺乏人身自由,达官贵人乃至文人墨客大都只是将她们视为玩物罢了。宋代的男性词人们写恋情,极少直称对方之名,而作为贵介公子和著名词人的晏几道,即使有情人地位低微,他也绝不忌讳写出她们的芳名,这在今天 当然是何足道哉,但在八百年前,在当时词人普遍如此的文化语境之中,晏几道表现的不仅是对对方才色的爱恋,词作者与歌唱者在艺术上的合作与共鸣,也是对对方人格的尊重。他还有一首《鹧鸪天》,那是一枝可以和《临江仙》比美的姊妹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 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临江仙》写的是别后相思之悲,而《鹧鸪天》却抒别后重逢之喜,这在宋词中是少见的,在尽是离愁别恨的小山词中也绝无仅有。词人回首当年初逢时歌舞留连诗酒同欢的愉悦,别后两地相思形诸梦寐的思念,如今久别重逢的欢乐,尤其在结尾之处,把那种喜不自胜而又疑真疑幻的恍惚心情,表现得 极为动人。前人说结束两句,出于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戴叔伦的“还作江南梦,翻疑梦里逢”,司空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波长浪远的江河有它最早的源头,以上所说的顶多只能算是中游的波浪,《诗经·唐风·绸缪》篇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才应是晏几道这两句词的江河之源。我想,晏几道在泼墨挥毫之际,杜甫等人 的诗句固然是不请自来,遥远的《诗经》该也如永不熄灭的红烛,照亮了他的灵感吧?
  
  (摘自《高歌低吟——宋词之旅》,岳麓书社2000年10月第1版,定价:17.00元。社址:长沙市河西银盆南路67号,邮编:4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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