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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面子”包裹着“辞里子”

2001-11-10 09:32:00 来源:书摘 谭达人 我有话说

幽默要对抗的是沉闷与死板,是老一套和人云亦云。在此种精神支持下,作家们看平常所用之词语和表达式就总觉得“没劲”,像被用得起了老茧子,我如果再用,简直就等于啃人家早已啃过的剩馍,“嚼”的份是有,却无“味”可言。比如要写人的吃相,虽然是“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但这是“凡言”笔法,绝不为孔捷生的俏皮笔所首肯,他的写法是:“我握起健美而酥香的烧鹅腿,让面部肌腱作剧烈运动,从而将包括谦逊在内的一切表情过滤掉。”《百官图》其不同于“凡言”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大吃起来”可一眼望穿,似乎无辞面、辞里之分;“让面部肌腱作剧烈运动”就不一样;它给出的是赤裸裸的生理解剖形象,一幅生动流油的吃相,不像“吃”那么空泛宽泛毫无表现力,一点也唤不起形象来了;“让面部肌腱作剧烈运动”其“辞里子”当然也不外是“吃”,但是它不是“直抒胸臆”,而要让“辞面子”露在外头,将“辞里子”包裹起来。
  
  就像现代人(?)闲极无聊时不仅要去看滑稽戏,看那眼、耳、口、鼻“四官”长在胸口上,双手垂地,高顶帽与身等长的滑稽表演,而且自己还要亲自戴上那古古怪怪的假面具,在化装舞会上扭一扭,跳一跳,乐一乐。我们开始时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戴上这种怪面具不可呢慢慢想就悟彻了。“这人成天板着脸孔,真没劲”这种怨言我们听多了。其实我们所不感兴趣的尤其当你“兴趣”十足时何止“板着的脸孔”,平日并不“板”但也并不“活”或“怪”的脸孔也在其列的。这可以从你孩子那里得到验证:他她对你脸孔最感兴趣的是在什么时候我敢保证是在你“装鬼脸”的时候。你装独眼龙,他她不会嫌你丑;你装老虎凶相,他她反倒更无畏惧感了;如果你边学青蛙叫而又敢于学青蛙跳,他她更像是进入了一个动物乐园,乐不可支……而当你的脸孔复原后,室内又一切都恢复平静虽然未必就是可怕的平静。这就因为你的怪相使他她暂时地获得了另一个形象而暂时地忘记了父亲这个父亲曾经板过脸甚至揍过他〔她〕;当然他她也知道这个独眼龙、这个老虎、这个青蛙不是真的独眼龙、真的老虎、真的青蛙,假面裹着一个真面。化装舞会上的假面具是这扮鬼脸和怪相的进一步发展,它用塑料罩或纸罩将真相完全掩盖起来,可以让人毫无顾虑地从这个安在活人之上的物相身上取乐。而且,似乎这个假面罩的形象离真面的距离越远越逗,比如让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戴一具娃娃面罩,让一位小姑娘戴着红雷公的面罩,简直是再好笑不过了,取下面罩露出真面的片刻还会引起一阵欢笑的。
  
  幽默家既要挖空心思造笑,自然不会放过研究假面舞会致笑原理的机会。研究的结果,就发明了用“辞面子”包裹“辞里子”的言辞表述原理,往往就是避开那用得起了茧子、没有多少生动感可言了的词语,而翻造一个“真值”与该词语等价但能给出一个别异形象的表达式,也就是作词语表述上的怪相与鬼脸。以屁与狐臭而言,真是又臭又俗之物,要想在这个题材上做出趣味来,用“放臭屁”和“有狐臭”的词语自不能奏效,仍然又臭又俗;但在玩笑中将放屁比喻为“放烟幕弹”或“放炸弹”就确实伴有笑语。有篇小说写一帮吃客酒足饭饱之后“终于关不住人体下端阀门,让大量有毒气体泄漏了出来,引得在座中一位参加过国际环保会议的局长提出另一个严肃的课题……”似乎就颇得假面舞会的真义了。用狐臭来做趣味思想的,稀罕得很,让我们可以佩服的,则似乎只有钱钟书先生一人。一日在苏小姐家,方鸿渐、赵辛楣、唐晓芙等都应邀来陪刚从外国回来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都择优而坐了,只有“鸿渐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这时候,方鸿渐自然是仍要闻到那臭味的,可是我们读者却得幸感到了趣味。
  
  “葡萄架倒”的故事前面好像提过两回了,其实它的趣味中心正在于作者做了语词怪相:
  
  有一吏惧内,一日被妻抓破面皮,明日上堂,太守见而问之。吏权词以对曰:“晚上乘凉,被葡萄架倒下,故此割破了。”太守不信曰:“这一定是你妻子抓破的,快差皂隶拿来”不意奶奶在后堂潜听,大怒,抢出堂外。太守慌忙谓吏曰:“你且暂退,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冯梦龙《笑府》)
  太守也将要被抓破脸皮了,依“凡言”法则,无须拐弯抹角的,说“我妻子也要来抓我脸皮了”,但这副“面孔”显然太板,比起“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来,就不是个“略逊一筹”的问题,而是大为逊色。不妨作回溯预测:若不是用“葡萄架也要倒了”,这故事的寿命怕早已完结了。
  
  说反话甚至是辞面与辞里对着干的,自然是言语幽默之一式。
  
  一翁曰:“我家有三媳妇,俱极孝顺。大媳妇怕我口淡,见我进门就增盐了。次媳妇怕我寂寞,时常打竹筒鼓与我听。第三媳妇更孝,闻说‘夜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辞面子”包裹着“辞里子”就是避开那用得起了茧子、没有生动感可言了的词语,而翻造一个与该词语等价但能给出一个别异形象的表达式。故蚤早饭就不与我吃。”(浮白主人选自《笑林》)
  
  老翁明明是要讲三媳妇一个比一个不地道,却不着一贬字,是很了不起的“化装”功夫。经“化装”后真意似乎被裹得严严实实,观众又明明知道里面藏了什么:这其中显然是渗透着同乐的游戏精神的。
  
  在一些智力竞赛式的对辩里,智力优胜者往往并不将最致命的那一击付诸言语表层,辞面子只说到足以推出结论的程度,“适可而止”,含蓄而有趣。不少人都举下面这个例子证明歌德的大度与智慧:他一次在公园里散步,于一条极窄的小道上遇到一位批评家。批评家傲慢得很,仰着头说:“我是从来不给傻瓜让路的”歌德显着十分谦逊的样子,让到一边说:“我却让的。”很大度了一下,然而并未输。这也是辞面与辞里的不一致,先给人一个“略形”省略形式,又可让人联想到一个“完形”;引起双关心理是肯定的,出现意内感也很自然——对机智者的佩服。林肯的智辩是在他穷得没裤子穿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当对手道格拉斯指责他是两面派时,林肯又一次采用了避实就虚、迂回包抄的战略也是战术:“请听众来评一评,要是我有另一副面孔的话,你认为我会戴这一副吗?”林肯此时确实是显露他那副不甚雅观的尊容的据说,林肯的面目是许多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不屑一顾的;林肯采取的对策就是不避讳地自嘲,只要情势需要他这么做,所以笑声倒是赢了不少。这一次的说话显然也带有这种自嘲性质,但是他不能否认在言辞表达上他有两副面孔,当他想幽默幽默时,想向人表明他并非毫无气量、并非歇斯底里的人的时候,他常常就作言语“怪相”,而将“真相”掩盖、包裹起来。
  
  我们大家可能都还记得毛泽东当年作“青年团员的工作要照顾青年的特点”的报告时曾说三国“周瑜是个‘青年团员’,当东吴的统帅,……”引起了听众的笑声和掌声。其做法也可认为是采取了“言语假面”的手段:语句所需要的只是“青年”二字,“团员”的头衔是封不到周瑜头上去的,但是“青年团员”是包裹着青年但又不同于青年的另一个形象,正好是用来幽一默的好材料,毛泽东面对那么多“青年”与“团员”,是不会放过以“青年团员”来造笑的机会的。我们平日当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也说“腹中已唱空城计”来调侃一下,其实真意所需仅“腹中已空”几字而已,余字皆赘余,但浪费几个字却让我们暂时享用一些精神食粮“点心”,稍稍“快感”一下,还是很划算。
  
  总之,语言假面能让人在领略表达真面的同时看到另一个“怪相”,换言之,其机理是以假相干涉真相或互相干涉从而引起双关的心理感受。毫无疑问,这是又一种抗拒言语沉寂、平板,使之生动化、趣味化的言语“策略”,是言语幽默的又一奇特景观。
  
  
  “辞面子”包裹“辞里子”就是避开那用得起了茧子、没有多少生动感可言了的词语,而翻造一个与该词语等价但能给出一个别异形象的表达式。
  
  歌德在一条极窄的小道上遇到一位批评家,批评家说:我是从来不给傻瓜让路的,歌德让到路边说:我却让的。

  
  (摘自《幽默与语言幽默》,三联书店出版,定价:13.80元。社址:北京美术馆东街22号,邮编:1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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