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15年坚韧不拔的谈判，11月10日，142个成员国家和地区对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进行了最后表决，中国终于成为世贸组织大家庭的一员。
15年申请加入世贸组织的历史进程是难忘的。今天，当我们走进世贸组织的大门的时候，龙永图客座《实话实说》回答了人们关心的问题。
崔永元：今天我们请到的客人是外经贸部的副部长，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先生。
龙部长，我有一个朋友他听说我今天要采访你，他就说，哎呀，你一定替我问龙部长一个问题，他说我现在有一点钱，你看我现在买车还是不买车？是买国产的，还是买进口的，是买新车，还是买二手车？您先把这个问题给他回答了吧。
龙永图：不知道为什么，一谈起世贸，就想起买车的事，也许我们在谈判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承诺，就是把我们中国的汽车关税，从现在的80%～100%，在五年半以后降到25%。实际上买汽车这个事和汽车关税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
因为关税在整个汽车购置费当中，实际占很小的一个部分，除了汽车关税，还要付增值税、消费税，还有购置税，一家伙起码33%以上了，然后你还要考虑你存车的问题，搞保险的问题。所以，你买不买车，要考虑很多的因素，银行贷不贷款的问题。
崔永元：这个问题您都不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那另外两个问题可能就更没可能。
龙永图：两个什么问题？
崔永元：我邻居还有两个问题，他说一个是大白菜会不会涨价？还有说课业负担会不会减轻？其实，我觉得他们说的这两个问题确实跟ＷＴＯ好像关系不大。但是我又没办法对他们解释，我觉得是不是借今天这个机会，您就从最基本的给大家说起得了，什么叫WTO，从这儿开始说起。
龙永图：其实你讲的这个问题，我确实负担比你还重。因为现在好像WTO成了一个筐，什么都往里装。我有时候看到报纸上或者电视台上介绍WTO的问题，我心情非常沉重。因为，WTO有它自己非常准确的界定的含义。不要对这个WTO问题加太多的随意性，WTO它是一个准确的概念。
崔永元：您现在给大家用最规范的语言，解释一下什么叫WTO？
龙永图：一言难尽，什么叫WTO？WTO就是个国际组织，它是一个管国际经济贸易的组织。其实世界上管经济的组织很多，包括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大家学了市场经济的知识都知道，市场经济不是一个无序的经济，市场经济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法制经济。那么，全世界市场经济的运作总得有一套规则，总得有一个国际组织制定这样一套规则，这个国际组织就是世界贸易组织，所以世界贸易组织最重要的职能，就是制定规范全球市场经济运作的国际规则，而且它有一套机制来监督你这个国家，是不是真正地执行了这些规则，所以它最重要的职能是这么一个职能。当然了，它还有另外两个职能。
第二个职能就是大家都觉得世界应该是一个比较开放的世界，整个经济才能得到发展。所以世界贸易组织就是组织世界贸易组织里100多个成员进行谈判，相互之间怎么更快地开放市场，我的货物到你那儿更容易进，你的银行家到我们中国办银行更容易，它就是进行一种开放市场的谈判，它是一个谈判场所。
那么第三个职能，它主要就是解决国与国的贸易纠纷，因为100多个世贸组织成员总要发生一点纠纷，总要搞一点摩擦，那么怎么办？总得找一个仲裁机构来仲裁。那么，它就像一个国际法庭一样，是解决国与国之间纠纷的一个机构。所以大家要记清楚，世界贸易组织基本干三件事，一个是制定规则，第二是开放市场，第三个是解决纠纷，你们记住了这12个字，基本上就把世贸组织最基本的东西、最核心的东西搞清楚了。
崔永元：朱总理说从黑发人谈到白发人。那么大家说，为什么非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加入这个组织，有十几年的时间，15年的时间干点什么不好呀？
龙永图：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实际上的需要。我举一个例子吧，世界是一个国际大市场，如果像农贸市场一样，那么，以前咱们中国人贸易量很小，就像是一个担小菜进这个市场卖菜的个体户一样，我们今天担着白菜来卖，明天担着萝卜来卖。然后在这个菜里加点水，骗骗人。看见税务局的人来了就跑，生怕要交税。因为，你也不属于这个市场经济俱乐部的人。所以，过去你量小的时候，人家也不管你，那些大户一看，这个小子卖点小菜也赚不了大钱，也影响不了咱们的生意，他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算了，税务局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他交税也交不了几个钱，算了，没人管他。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中国的贸易量越做越大，我们改革开放的时候，中国每年的进出口才200亿美元，现在差不多5000亿美元，翻了20多倍，我们中国现在是全世界第七大贸易大国了，在整个菜市场里面咱们老七。事做大了，生意做大了，国际贸易量大了，所以，就得有个身份，在整个世界贸易组织，整个市场上有一个身份。
崔永元：你现在一解释我就彻底听懂了，我们谈判15年，就是为了进菜市场。
龙永图：就是要进这个国际大市场，而且成为国际大市场有身份、有头有脸的成员，既遵守规则，又合法纳税。另外的话，我也可以和人家商量，怎么扛价钱，怎么降价，怎么操纵这个市场。
崔永元：参与制定规则。
龙永图：参与制定规则。如果税务局收税，哪位税务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要告上去，所以你的权利都有了嘛。
崔永元：“世界贸易组织”，前面有一个“世界”，但是好像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跟美国谈判。
龙永图：对。
崔永元：为什么参加世界贸易组织非要由它同意呢？
龙永图：这事说来也话长了。因为，开放市场的谈判，根据关贸总协定的规定，你得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谈，不是说大家坐在一起谈，为什么？因为，每个国家关心的事情不一样，经济结构不一样，经济出口的结构也不一样。
比如像冰岛，它就捕鱼，捕鱼是它最大的产业，所以我和冰岛大使谈判的时候，一个小时解决战斗，他说我没有什么，我也不生产汽车，也不生产电视机，也不生产什么钢铁，我也不产小麦。我把鱼谈明白就完了。
美国就不一样了，美国的经济总量最大。第二它的出口结构也非常复杂，它说我什么都关心，我汽车也厉害，电视机也厉害，钢铁也厉害，小麦也厉害，大豆也厉害，我什么都得关心，你什么都得跟我谈。
他要谈的内容很丰富。比如，全世界谈判的产品大概6000多项，美国人就要和我们谈4000多项。
世贸组织100多个成员，后来只有37个和我们谈，其他都不跟我们谈。为什么？他们想老美跟你谈成什么样子，按照最惠国待遇，咱们适应就行了。所以，实际上有100来个成员躲在美国后面，看美国人跟我们谈，美国跟我们谈成什么样子。比如说美国生产电视机，斯里兰卡也生产电视机，斯里兰卡和你中国没法谈，我让美国人和你谈这个电视机的关税，美国人谈下来20%，我斯里兰卡同样20%。
崔永元：换句话说，就是跟美国谈判结束，就意味着跟100多个国家谈判的重要问题都解决了。
龙永图：哎，基本上都解决了。根据世界贸易组织最重要的原则，叫做无条件最惠国待遇原则。就是世界贸易组织任何两个成员达成的协议，都无条件地适用于所有成员，所以这一条对穷国、对小国，对发展中国家比较好，就是说他不需要直接面对一些大块头进行谈判。大块头和大块头谈判得出的结果，其他人都适用，这就是世界贸易组织规则。所以，现在世界贸易组织已经有142个成员，全世界大多数穷国，发展中国家都在里面。有些同志，老问我们“入世”以后是不是会受很大冲击？人家一百来个发展中国家都进去了，咱们中国一个堂堂大国怕什么，所以我是有信心，你进去怕什么，我们中国老七怕什么，人家100、110都没怕。
崔永元：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和首席谈判代表对话。现在大家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踊跃地提出来。你看手举得像树林一样。
观众：您好龙部长，我想提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入世”的时候，谈的主要是一些大型企业关于“入世”所面临风险的问题。我想对中国来讲，更多人就业是在中小企业，中国政府如何保障中小企业在“入世”以后，通过政府方面的努力，让它们能够面对世界市场？
龙永图：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主要是管政府，所以对企业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对企业的影响是间接的。这个观念我想今天通过我们《实话实说》这个栏目，再一次把它澄清一下。
你说是对中小企业有什么影响？我说对中小企业可能比较好，因为现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我们一定要实行国民待遇的原则，就是我们不但对大企业、中型企业、小型企业，对国营企业、民营企业、三资企业都要给予基本上同样的待遇，应该说过去我们整个国家的政策比较往大的企业照顾了，对中小企业的帮助应该说不是很大。那么以后按照国民待遇的原则，我想对中小企业的扶植和帮助会更大一点，所有的企业都在同样的起跑线上，在同样的竞争平台上进行竞争，我觉得它对中小企业是有好处的。
现在应该感到担心是什么样的企业呢？是长期受国家的保护，得到国家很多优惠的政策，得到了很多特殊的政策照顾的企业，比如说有些企业的垄断权，一些企业的特许权，这些企业现在有了危机感。因为它们今后逐步经过两年、三年，它们必须在同样的条件下和其他企业竞争了。所以我就觉得，对那些受到国家特别保护的，特别关照的，特别优惠的一些企业，现在丢掉幻想，准备和其他企业一起竞争，这就是对企业的影响。
观众：龙部长您好，我想请问龙部长，就是我们加入WTO以后，对中国现在的就业形势会有哪些冲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谢谢。
龙永图：我们这次在加入WTO的时候，我们做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对外开放的措施，就是要逐步地开放我们的服务产业。
过去我们23年主要是开放我们的制造业，什么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钢铁这样一些产业。那么我们今后，在很大程度上就要开放我们的服务产业。你们知道服务产业是提供就业人数最多的一个地方。而且是创造中高收入的就业机会最多的地方。银行、保险、电信、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审计师事务所、咨询公司，如果我们开放了这样一些大的产业，使我们这些产业得到发展，这样能为像你们这些女大学生也好，女博士也好，提供很多中高收入的就业机会。
观众：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诚信方面的问题，就是要有一个游戏规则，最起码要有一个诚信，不管是从企业还是做人的道德标准来讲。我不知道“入世”以后能不能压缩现在一些没有道德底线人的生存空间，对他们有多大影响？
龙永图：这个小伙子的问题问得太好了。
因为我们要建立一个规则体系，并不是说这个规则体系建立起来，规则就可以自动地实行。那么建立正如你讲的诚信这样一个观念，对于真正地使规则得以实行，它是一个社会基础。所以我们中国现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有些人就着急。着急的是哪些人？我看着急的是那些不讲信用的，破坏我们市场经济规则的那些人。走私、骗税、搞假货、搞假冒伪劣产品、骗人、搞三角债、违反知识产权，这些人现在应该是最着急的，因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我们就要按照规则来管理我们这样一些市场，使得他们没有什么生存空间。而且用国际上的法律来对付这些人，我觉得这一点对我们中国具有深刻的意义。
为什么我称赞这个小伙子，他讲到了我们中国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树立社会责任感，怎么建立一个诚实守信用的观念。我过去在“入世”谈判的时候碰见一件事情，我终身难忘。我有一次到瑞士的公园里面散步，后来我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我隔壁的那个盥洗室里边，叽里哐啷叽里哐啷的，我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问题。然后我就打开一看，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那里折腾，我说那小孩真淘气，搞什么名堂，我也没管他，我就出去了，门口有一个女的，看来是他母亲了。她说里面你看见一个小男孩吗？她说他进去十几、二十分钟了，还没有出来，是出什么事了？我说我进去看一看，还是原来那个小男孩，我一看他，我说你在干什么，他说这个抽水马桶坏了，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水冲下来。我非常感动。公共厕所，要像我们一般的人，他能拉一下就不错了，拉了以后不下来，不下来就不下来，拍了屁股就走了，但是这个小男孩有一种社会责任感，他有一种规则意识，他觉得我上厕所，我上完厕所我就要把水冲了，冲不下来，我就对这个社会没负责任，这是他从小的时候，就具备的这种意识，这种责任感，这种规则意识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要从小给孩子们树立起那种规则的意识，对社会的责任感。这个东西才是我们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立的希望所在。如果我们从小就学会坑蒙拐骗的话，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建立不起来。
最重要的就是，我们中国的市场经济要走向一个法制化的道路，使我们的市场经济真正在一个规则的范围内，在一个法律的范围内来进行。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实质就是按规则办事。如果你们能够掌握这一条，我就认为把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最重要的问题抓住了。
崔永元：今天龙部长是跟大家谈WTO，谈了很多，但是有一条最重要的，就是加入WTO以后，要按规则办事。
摘自《新民周刊》2001年第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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