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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地火

2002-01-10 09:32:00 来源:书摘 从维熙 我有话说


  何为地火?即煤炭也那是大地造物时,被翻卷进炽热岩浆中的森林,在亿万年之后,在大山之腹被挤压而成的黑色乌金。
  
  我常常回忆起我当煤黑子时,脚踏水靴,头顶矿灯,身上背着打眼放炮的开山工具,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按情理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凄苦的一段时日:眼窝里永远带有洗不净的煤矿尘,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煤粉,连睡觉囚号里的被褥,都永远带有一种黑色盔甲的颜色。但是那种凄苦,不仅锻造了我的体躯,还给予了我许多真知。那些真知或许是只有在地下才能获得,因而对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远难以忘怀。
  
  20世纪70年代早期,地面上阶级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劳改矿山也不例外,人人斗人,人人挨斗,成了那个年代的国情标志。地面上是难觅一个防风洞的,而我们这些劳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钻——那就是地壳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得井后,天黑地黑人黑煤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加上开山的风钻的声声轰鸣,开山的炮声隆隆,因而只有在这儿,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日你娘哩!你怎么这么黑?下到这阴曹地府来的,个个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骂之外,还能听到国骂的音响:“他娘的,你脑袋就是花岗岩,风钻也要给你钻上个窟窿,然后装上雷管炸药,让你小子脑浆开花,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是谁在海骂?
  
  骂的又是谁?
  
  没有人过问。老鸹落在了猪身上,都属另册公民的黑人,有人发泄出劳改犯的心声,心里还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们的歇斯底里。倒是有矿灯的灯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跃,那些灯光是在巡视着煤顶,防止矿井突然塌方,我们都成了石饼下的肉馅;当然,那闪烁的灯光,也是防止劳改队长突然出现,而听到海骂声音,从而发现张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缘于此故吧,尽管挖煤这个活儿,十分危险而又埋汰,但我还是感悟到,大山之腹远比山上宽容。这儿是个无人问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点,但是黑色比地面上的“红海洋”显得更有胸怀,更有气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矿车把你送到了阳光世界,你先要闭上一会儿眼睛,以适应光线的突变;然后就是缄默无声,带着煤尘走向哑巴般的世界。
  
  这是我怀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壳深处,还能给我另一种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唤起我死了文学梦之后的幻觉:当隆隆的开山炮响过之后,炮药崩下来的既有煤炭,也有石头。当我挥锹往矿车斗斗里,分门别类地装运这些东西时,时不时会发现各种动物化石。其中有鱼,有龟,有蛇……这些被炸药崩碎的石片,让我推算出亿万年前这儿是森林和沼泽,继而在头脑里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图案。这种幻觉不仅能解除你的劳动疲劳,还能使你的灵肉如同长了羽翅,忘记井下挖煤之苦。尽管带班的组长阎恒宝常常对我大声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里这儿不是考古所,是劳改煤矿——装车——装车——。”我在他的呼喊声中,虽然不得不放下矿灯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维并没有因其呼叫,而停止联想翩翩:我们这个班组,有三个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三个同类,一旦矿井塌方被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干年后成为三具“人化石”时,未来历史大山的开掘者,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为何到这儿来挖煤,又怎么会变成了历史化石?
  
  这种自考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质疑。道理很简单,历史常常因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乔装打扮伪装成为一个圣诞老人。不是吗?自古帝王将相在世时,就有文人墨客,为了个人仕途,对历史的真实形象梳妆打扮,使后人难以识别青史的真伪。我们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来的考古学者,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挖煤,并成为“人化石”的吗?当幻梦结束之后,带来的是声声自责:“砸死你也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紧闭嘴巴,不写那篇‘写真实’的文章,就来不了这大山之腹了嘛!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自己当时悲天悯人的自问自答,时至29年后的今日,我还记忆清晰如初。我很荣幸当过煤黑子——留下开采地火的勇士的纪录。在我的认知中,中国知识分子群落里,没有几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将来更不会再有这种历史奇观。但我也留下了遗珠之憾:那就是在地壳下开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没有能够留下一块动物化石。管那工头阎恒宝怎么发威呢,忙里偷闲地找出一块动物化石,并往兜里一塞的时间还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历史叠影,假如我有一块出土的化石当标本,并将其摆在我的书橱里,便时刻能看到当年挖煤的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块被出土的活化石标本,我们朝朝暮暮相视低语,不是两部历史的活字典的特殊情缘吗!
  
  

  在80年代,曾有记者问我:在漫长的劳改生涯中,你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我回答说:“在地上修理地球,大同小异;在地壳之下劳动,是一般受难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的特殊生活。当然,那种永远不见阳光的日子,其凄楚可想而知,但是也有其特殊之乐。”
  
  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是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直白地说,就是煤层里含有的瓦斯,超过标定界限。在建国初期,晋北一座同样类型的矿山,发生过瓦斯爆炸事故,其后果不仅仅使矿工在井下窒息而亡;更为严重的后果,瓦斯爆炸引起了地火燃烧,使亿万吨煤炭在地下长燃不熄,最后不得不封了这口优质煤井。鉴于这种血泪教训和地下资源的损失,我所在的劳改矿山,便把瓦斯视若猛虎。可能是出于我还有点文化的缘故,有一天劳改队长把我从打眼放炮的队伍中叫了出来,让我到技术科学习了几天瓦斯检查技术,然后把一个状若照相机大小、一台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交给了我。从此我背着这个洋玩艺,每天的任务是巡视井下的瓦斯。
  
  那是我最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这个差事之所以令人难忘,实因这个担子太沉重了:每每开山炮声响过之后,别的囚徒还龟缩在防炮洞里,我则要身先士卒,闯进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掌子面(即开山之处的工作面),去检查开炮之后瓦斯浓度的数据。那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如果煤层中施放出的瓦斯过量,首先因呼吸窒息而倒下的是我。这是生死十字路口的危情之一。之二,开山炮响过,被炸药崩裂的煤层,都是松动无序的活石;而浓烟又遮住了矿灯的光线,使你无法得知顶板上,哪儿悬浮着可能下坠的活石。每逢那个时刻,我仿佛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忘乎所以地冲进浓烟,颇有点像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的架势,用手把瓦斯器的检查导管,伸向烟雾之中。当时不知害怕二字,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常常自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你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贼胆?”
  
  我回答不出自我质询。但那确实是当年的我。
  
  当然,当危情过后,在井下我也有同类们享受不到的安闲和潇洒。在例行炮后的瓦斯检查之后,我不必在那儿装煤,不必架棚支顶——那不是瓦斯检查员的事儿——我的任务,是巡视地壳之下那些属于我管辖的一条条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就好像电影《地道战》那般星罗棋布,那儿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黑!黑!在这无边无际黑色之中,只有一线矿灯的光束陪伴着我,穿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乌金王国。这种死亡般的寂静,会使我的千般遐想和万种幽思,都一块儿涌上心扉。我有时感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了,头上的光束,是幽灵飘忽不定的闪闪萤火;煤顶的滴滴哒哒的滴水之声,是幽灵世界独有的音乐。
  
  在煤巷里走累了,有时便背靠着煤巷的支柱坐下来。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矿灯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没有悬于头上的浮石会突然下坠,真的让我变成地下幽灵。地壳运动是无规律可寻的,今天看上去平安无事,明天就可能表演“变脸”,上演一出飞石滚落的戏剧,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初次到地壳下层来体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会被吓得惊魂落魄,因为那黑黑的煤顶犹如阎王殿中龇牙瞪眼、各式各样的厉鬼,在冥冥中窥笑看你这阳间动物。我不怕这些“天堂使者”——因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里挎着瓦斯检查器,手里还拄着一个长长棒儿的新式武器,叫做敲帮问顶的铁鎯头,那东西头头上有个铁钩子,专门为处理头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块悬浮于头上的煤石,用钩子钩下来。
  
  之后,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闭上眼睛。当我把矿灯关闭了,这儿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种在人世间无法享受到的安静,因为这里距离地表至少有一百多米,一个人蜷缩在地壳深处,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虫儿——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壳不知道我的存在,连我自己也当真觉得已然借山遁而去了一般。由于在井下穿行的疲惫,我常常躲到这冥冥世界来享受休克般的暂短死亡。有时我突发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于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嚣已远离我而去。当我真真地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在活着:梦国出现的是童年时戏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鲜花的原野;那儿曾是生我养我的故园,是人生永远回味无穷的圣土。这种鲜活的景物,在我醒着的时候全然死去,只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复生。记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着了,梦中出现的是长长无尽远的火车铁轨,我在铁轨上走着走着,但怎么也没有路的尽头。猛然,我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了,那仿佛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睁开眼醒了过来,迷迷忽忽感到是不是哪儿发生了瓦斯爆炸?那将是我的失职,怕是为此我要终生蹲牢房的。惊愕过后,发现这里依然是静静的死国,没有任何声音——我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的同时,自悟到刚才的声响,不是火车鸣笛,也不是瓦斯闹妖,是自己睡沉了时的鼾声。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的。
  
  我不知道与我同时代的知识部落——包括我的后辈知识分子,还有谁能够有在冥冥死国睡上一觉的福分?这是我的独有,这是我的财富。尽管其中深深藏掖着不可名状的悲情——但是我享受过的睡眠场景和睡眠感悟,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应该怎么捕捉那种意境地呢?似天籁之声在九泉之下,与你共眠……
  
  那儿既是地火的王国。
  
  那儿也是冥冥的天堂。
  
  这就是我回答记者提问时,所表达的特殊感受。
  
  

  严格说来,前文的自白都是带有感性的主观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受难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怀。其实,大山的外在表情与内在的情韵,都具有浓烈的哲理精神。这是只有在大山内外呼吸过的人,才能获得的一种认知。
  
  天塌地陷后岩浆筑成的山峰,上边绝对不长草木的,光秃秃的像个和尚的脑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穷汉,世界永远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只有这样光葫芦头的山腹,才有可能蕴藏着能量极大的炽热地火——亿万年前,它曾经是草木葱茏的山之骄子,在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它的外表变得一无所有了,那些被埋进岩浆之下的葱茏草木,形成了乌金王国。
  
  多少年后,当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爱因斯坦。有人曾询问成功之后的爱因斯坦:“你已然这么有名,怎么还穿这身不入时的衣衫?”爱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装得再褴褛,我也是爱因斯坦。”我之所以把大山与爱翁本能地联系起来,实因为他它们在贫瘠的外表下,体内都深埋着无尽的金玉宝藏。内藏金玉的大山,也有爱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离开矿山二十多年了,在我走过的所有劳改驿站中,最最牵动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长草木的大山。尽管对受难的知识分子来说,那儿有过血泪的记忆,但在付出血泪的同时,也收获成熟的思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于他的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广阔而富有。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煤,也和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比如人间有轻浮浪子,终日沉溺于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种里也有这种滥情于世间者,在煤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做烟煤。这是地火中的劣质品种,用一句哲理性的语言来概括它:“它最容易点燃成为火焰,也最容易熄灭成为灰烬。”这种烟煤不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发光时,必然伴随着一阵阵黑色烟雾。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挖出来的是煤炭家族中的无烟佳品,它不仅仅不以冒烟虚张声势,而且极不易被点燃成为火焰;惟因其难以点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点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灭”,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理悟。它与那些十分易燃,并在燃烧中不断冒烟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两类不同的物质。
  
  我偏爱后者。当我在大山为囚时,为了抵御严冬时节奇寒,常常出井时在肩上扛上一大块煤炭,归到巢中放进火盆之中。虽然点燃它十分困难,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内总是火光四射,使囚号温暖如春。如果将其意象化一下,不仅可以影喻人间的情与爱的暂短与永恒,还可以区别人类中的极品与次货。不是吗!因而,在纷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种透视“烟煤”与“无烟煤”之本能,哪些属于“驴粪蛋子——外边光”,只会以冒烟壮其火力的货色;哪些属于“驴戴帽——假充圣人”,而其内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角儿。
  
  这是大山对我独特的馈赠。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怀念我曾驻足过的乌金世界——因为它是地壳之下的圣火和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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