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新房子,特别是那些位于郊区的新房子,都有“主人卧室套间”。这是一种花哨的讲法,其实就是指有独立浴室的卧室,或者,实质上就像你在宾馆里租的客房。主人卧室在美国似乎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因为我们总是声称美国是一个平等的社会。难道我们不相信这个不言而喻的真理——“所有的人生来是平等的”吗?但是“主人”这个词却蕴涵着某种等级关系以及男性统治的意味。
只有我们有仆人、奴隶或下人,才会有相对的主人,这些人在某些方面是隶属于主人的。主人的角色通常由家里的“女主人”——主人的太太来承担,家是她统治的王国,因此主人卧室这个概念是有歧视嫌疑的。这个名称同时也相当直接地指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家庭是一个权力分配不公的政治实体。我们可以说,主人卧室的讲法,从政治角度来说是不合理的。
有一句中国谚语相当精彩地阐述了家庭政治存在的问题:“统军易,治家难。”这是因为军队有一套用武力维持的纪律和不容任何民主要求的等级制度,这种等级是必要而公平的。而家庭却不同,家庭里没有明显外在的等级,一旦孩子年龄增大,个子长高,体力等级就失去了实际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看,孩子的少年时期是一个承受双重考验的阶段,一方面他们要试图控制自己的内力,另一方面,他们又卷入了家庭的权力纷争之中——和父母或者和兄弟姐妹。在这个阶段的家庭生活中,主人在家庭里能够实施的权力只能是对钱包和车钥匙的控制。家庭常常是各种斗争展开的“战场”,只是这个战场上的战斗没有明确的原因,决定胜负的方法也很含糊,事实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或持久的胜利,因为失败者仍然会继续战斗。
把家庭作为“权力结构”进行研究之后,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对典型家庭中权力的分配作了以下结论:孩子最强大,妻子其次,“主人”是老三,因为在家庭关系中取胜的因素是意志力和决心,而不是外在的体力或者是对家庭资源的控制。
从这个角度来看,“主人”是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形象。美国男人一旦结了婚有了家庭,实力就会被大大削弱。我们的大众媒体中有这样一个模式:父亲很少是家庭中最渊博的人。结婚就意味着大大削弱权力,就权力而言,生孩子简直就是灾难(很多年轻人即使有了一两个孩子还不愿结婚,或者有的人结了婚,但决定不要孩子,也许就是怕丧失权力)。
我们的“主人”常常只有在外面的商业界里才拥有权力,在那里,权力关系是很明确的,他也许是值得别人对付的力量。“主人”在工作中是强大的,尤其当他是一个专业人员时,更是如此。要离开自己的领域回到家庭,对于男人来说是多么痛苦啊,在家里,他只是许多争夺权力和控制力的人之一。美国男人常常发现自己处于近乎精神分裂的状态,当他离开工作单位回到家之后,他必须抛开自我,抛开成就感和权力欲。
他在家之外也许是主人,但在家里他往往是仆人。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卧室有了另外一种重要意义——它变成了一个寻求隐私、逃避问题的地方,甚至成了避难所。它就像是自己家里的宾馆客房,远离他人,享受着独立和自由。
主人卧室通常是一个装修豪华的大房间,配有宽幅地毯、衣柜和壁橱,当然,还有独立使用的浴室。在公司拥有独立浴室在美国商业界是一种地位的象征,这种象征意义现在被引申到了家庭。在主人卧室里,美国男人可以仔细欣赏他的个人财富:他的西装、他的衬衫、他的鞋子和他的工艺品。他可以回味自己在性生活中取得的胜利,并且忘记那些性失败。他可以看电视,可以放松自己。
但在主人卧室外面的厨房、餐厅和客厅里有其他的家庭成员,那里始终进行着家庭之间的政治冲突和斗争。家庭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权力斗争和欲望的世界,这些也同样存在于所有家庭和所有人际关系中。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典型的美国男人即使是在自己的主人卧室里也只能是在独处时才能当“主人”,这就是为什么有钱的家庭常常尽早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寄宿学校去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把整幢房子变成主人卧室。对于那些不能享受这种奢华的中产阶级男人来说,在很多情况下,主人卧室是惟一可以找到权力、宁静和慰藉的地方。
浴室是我们在家里最直接面对自己身体的地方。这也是厕所的一种委婉说法,我们在那儿大小便,解决我们体内的垃圾。我们还在那儿修理指甲和修面,在那儿处理足癣、皮疹和狐臭。如果把我们的世界分成神圣的和世俗的两种,那么浴室无疑是属于世俗范畴的。但这也不是绝对的。
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已经学会了忽视生理功能,并且尽可能地将它摒除于脑外。我们甚至对某些生理功能,例如排泄和出汗有一种憎恶感。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一种双重情感,这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绪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体现。
浴室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因为它是我们最直接面对生理过程的地方,也是我们洗澡时获得被拯救感和新生感的地方。
浴室是一个隐秘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把自己和别人隔离开来,以防被他人冒犯、厌恶、玷污,或者被别人看见我们赤身裸体的样子。浴室也是我们秘密更新自己的地方,我们用有香味的东西祛除体臭,自己治疗轻度皮炎。
我们躲在浴室里更新自己并找回自我(我们常常以浴室的特征来评判一个国家的文化)。有些人觉得意大利和法国“令人厌恶”,因为这两个国家的浴室不像美国、荷兰,或者德国的那样干净摩登。有些国家非常在意排泄物,却忽视饮食的质量;而有的国家只关心饮食的质量,却毫不在乎浴室是否干净或者卫生纸是否柔软,美国应该归在前一类的国家里,虽然有很多美国人想努力做到两者兼顾。
爱德华·达尔伯格认为:我们不愿意面对生理过程的现实,是因为归根结底我们不愿面对死亡的现实。于是我们把浴室设计得足以分散我们对身体的注意力,我们甚至有“艺术浴室”,配有造型典雅的马桶和水斗,墙上饰以花哨的墙纸,角落上摆上些花草盆景,地上铺着长毛绒地毯,目的是要减少我们对生理过程和体臭的注意力,因为它们会让我们想起死亡的腐朽气息。
浴室反映出文化对于我们行为的影响。事实上,人们对身体、生理过程、排泄物和死亡这些东西绝不可能保持“自然的”态度。我们的态度总是和文化模式相关的,而文化模式同时又是与社会结构紧密相连的,因此,浴室甚至成为地位的一种象征,比如“行政”浴室是公司中重要管理人员专用的。一个靠墙角的办公室光线足,风景好和一个专用的浴室是美国人地位和权利的两个标志。
小孩子经常玩自己的粪便,他们必须经过大人的教导才会对粪便产生厌恶感。弗罗伊德认为,婴儿用厕习惯的培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方法不当,常常会对孩子和父母造成创伤,而这种创伤往往对孩子的精神有着长远的影响。从坐便盆(我们的第一个厕所)开始,我们就已经开始接受怎样在社会中安身立命的训练了。
浴室设计的一个最有趣的发展是“游戏围栏式浴桶”(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房地产商告诉我的)。这种浴桶通常是一个瓷面的大圆桶——和热水澡桶很相似,男人和女人常常一起在里面洗澡或者进行别的亲密行为。这种浴桶只有主人卧室套间里才有,屋子里的其他浴室都比较简单实用。
事实上浴室并不真的实用,研究表明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浴室里的附件设计都很不理想,根本没有考虑到实用性。水池往往太低,使用者必须弯着腰,弓着背;马桶的高度不对,很少坐得舒服。但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我们的实际需要与我们对于身体和排泄物的无意识嫌恶相对峙时,我们夸夸其谈的美国实用主义就飞出了窗口。或者,用一句和我们讨论的内容相关的话来说,被冲到马桶里不见了。
厨房是建筑商用来吸引女人买房子的诱饵,这是因为妇女虽然“被解放了”,但她们还是要承担家庭的大多数家务。厨房的设计要符合妇女的要求,既要美观又要实用。正如一位建筑商对我说的那样:“小女人要花很多时间在厨房里,所以你要尽可能让她感到快乐。”
女人确实要花很多时间在厨房里,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但是随着双职工家庭的增多,女人不可能在烹调上花太多时间,虽然调查结果表明,女人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还要承担家庭的主要家务。厨房是家庭生活的中心,这主要是因为家庭成员每天都要在这里集中(我们这里讲的是那种“优化厨房”,有足够的地方让家人坐下来吃饭)。
厨房常常是制造创伤的地方,因为正是在吃饭的时候,家人才最容易发生口角。饭桌上出现争吵、埋怨、辱骂这类事情是很司空见惯的。
厨房是一个施展权力的领地,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个平庸的女人在厨房里也能成为众多电子和电动用具的“统帅”:垃圾粉碎机、废物压实机、微波炉、开罐器、搅拌机、食品加工机、面包机、净水器,等等。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女人要对付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机器,而男人,尤其是那些从事信息业的男人,则很少有机会接触机器(当然,除了他们的汽车和电脑)。
在很多方面厨房就像是19世纪的工厂,里面的机器生产出各种产品:早饭、中饭和晚饭,而在厨房里劳动的女人则像是一个面对着无止尽工作的工人,她们在厨房里有干不完的活。老话说得好:男人的工作伴随着夕阳西下结束,而女人的工作却永远没有尽头。当然,也有不少男人把工作带回家来做,所以即使工作没有做完他们也是可以下班的。而烧饭洗衣的工作却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女人从中得到的报偿简直微乎其微。
男人们为他们的妻子发明了各种机器以减轻她们的劳动,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法能够让妻子们对丈夫少一些怨恨(因为是他们把她们带进了家务的陷阱)。
随着电脑和其他电子机器(区别于电动机器)的发展,过去的很多家庭用品变得非常精密复杂,虽然大多数还是电动的。惟一的例外是微波炉,它算得上是“高科技”产品。
但在这里我们还能感觉到一种文化的停滞,女人仍然停留在19世纪,她们中的大多数人还在使用简陋的机械器具,而男人早已摒弃了这些陈旧的东西,实现电子化了。
在那些男人必须使用机器和旧技术的地方,他们已经发明了机器人为他们完成“肮脏的工作”,而成千上万的妇女仍然被现代厨房里的设备所迷惑。其实厨房并不真正是“高科技”的,而只是模拟高科技,新技术的影响使它实现了工业化和机械化。
厨房的工业化反映了美国家庭所经历的巨大变化(一半的家庭以离婚告终,单亲家庭日益增)。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我承认语气可能有些调侃,在文章中我提出我们正经历一个“汽车旅馆化”的过程。父母亲沦为汽车旅馆的管家,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孩子洗衣做饭。他们的孩子各自有自己的汽车和房间,他们只需进自己的房间,整幢房子就变成了一个“汽车旅馆”。在很多方面,这已经变成一种事实,惟一的区别是现在有些汽车旅馆是单亲妈妈管理的,而不是由父母两个人一起管理。
另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现代厨房里充满了节省劳动的工具,但它们被使用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很多美国人忙于工作赚钱,希望过上好日子,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像过去的家庭那样做上一桌好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越来越多的人在快餐店里用餐(一天三餐中有一餐是在外面吃的,而且这个数字在10年、20年后非常可能上升为一日两餐)。我们在心底已经把厨房变成了快餐店。
过上好日子的一个标志是拥有一个宽敞时髦、充满家电的后现代厨房,但厨房的主人却从来不用它。
(摘自《布卢姆先生的早晨》,知识出版社2001年8月版,定价:13.80元。社址:北京阜成门北大街17号,邮编: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