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男,一九八四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获湖南师大中文系文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
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从上山送葬回到土坯小屋,我想把父亲留下的东西清理一下。打开在房梁上搁了多年的软牛皮箱,我闻到了一种藏在隐秘时间深处的气息,忽然发现箱底的绒面有一块稍稍凸出,伸手掏出来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的素描》。翻开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苏东坡,“君子之风,流泽万古”;曹雪芹,“圣哉忍者,踏雪无痕”,一共十二人。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上面是一个现代年轻人的肖像。这是父亲的像啊,二十年了!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在鸣放中并没说什么,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十年前,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三天前,我正打算进山去采草药,走到村边有人喊:“大为,池医师摔倒了!”父亲倒下去就再没起来。当时他看了我被北京中医学院录取的通知书,吼了一声:“苍天有眼!”就一头栽在地上。去北京前我久久跪在父亲的坟前,拈起一撮土,慢慢咀嚼,吞了下去。上大学时我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长时间思考,那么好的一个人,却那么凄凉过了一生,值得吗?
1985年我研究生毕业回到省里,在卫生厅办公室工作。本来我想去中医研究院,厅长马垂章点名留我,并破例分给我一间房。这天上班我没事到监察室去找小莫说话,同办公室的丁小槐在楼道大声喊:“池大为!”他这么阴,他在告诉所有的人我串门去了。以后我跟丁小槐斗心眼倒成了一件事,可每次都是我吃亏。我是君子,脸皮薄,有些话说不出,有些事更做不出。到年底丁小槐对我客气起来,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又请我吃饭。过了元旦他提到评优的事,希望我提他的名,我答应了。事后小莫说我是老好人,我说:“反正只是个臭虫屁大的事。”她说:“今天一个屁明天一个屁,积起来就是一桶肥料。”厅里要对全省的中药市场进行整顿,关闭一批。我和丁小槐去吴山地区调查。鹿鸣桥市场假药少,可马塘铺是马厅长的家乡。回来我把情况向药政处做了汇报,可丁小槐却对黄处长说材料不准确。我心里憋得痛,丁小槐指鹿为马!我忍不住把事情告诉了厅里的老办事员晏之鹤,他劝我要学聪明点。
马厅长带我和丁小槐去安南地区检查血吸虫病防疫工作,地区童书记宴请我们。地区卫生局长们轮流向马厅长敬酒,丁小槐怕他醉倒,说:“我替马厅长喝了这杯。”马厅长桌子一拍说:“在座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你来替我?嘿!”丁小槐脸一炸就红了。吃完饭回到宾馆,丁小槐在醉中对我说:“池大为,兄弟,我还有脸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我觉得自己只少一条尾巴了。”第二天马厅长去地区卫校演讲,演讲中途伸手到镀金烟盒中去摸烟,却没烟了。丁小槐马上走到马厅长身后,一只手从他支着的胳膊下慢慢伸进去,摸到烟盒装好烟,又从腋下送回去。看着他我在心里说:“真的只少一条尾巴了。”
厅里花三十万买了一台进口新车。我觉得厅里车够多了,也不定每个厅领导都得有一辆车,一辆车一年要耗几万块钱呢,这样花钱对不起那些无助的病人。我想把这个事实说出来,我有责任,我不愿装瞎子聋子,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开口说话。在一次支部民主生活会上,马厅长说道:“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我受到鼓励就把小车的细帐算了,没提到任何人。马厅长说:“大家讨论讨论,真理越辩越明嘛。”就去了。接下来大家都批评我,连关系最好的小莫都说我的不是,我万料不到事情竟是这样一种结局。晚上小莫又偷偷来我宿舍,请我原谅,说:“今天说了违心的话,我没有沉默的权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过几天马厅长在全厅大会上说:“我们有些同志,看问题有些片面性,缺少全局观点。”这时丁小槐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望着我,我忽视省悟到马厅长是在说我。这怎么可能,马厅长?不久以后我就被调离厅办公室,到中医学会去了。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断然与我分手。
在中医学会一呆就是四五年,我结了婚,生了个男孩,就这点变化。
妻子董柳是在卫生系统联欢会上认识的,当时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我想这姑娘怎么来参加舞会也不打扮一下?我邀她跳了一曲,知道她是市五医院的护士。认识她几个月我把自己担忧的事都说了:只有一间房,对权力没感觉,找不到花车去迎亲等,在她都不是问题。我说:“这么说没障碍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反正现在新娘子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旧娘子。”她不同意。登记了,董柳把皮箱提过来,我们搞来一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过起了日子。我找了许多中医典籍来看,觉得自己虽没有结庐山野,独钓寒江,可也有那么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一点境界。
过了一年,董柳怀孕了。我想想她每天拖着身子挤车上下班,可怎么行?我想把她调到离厅里不远的省人民医院来,但要我求人,可难于上青天啊!我逼着自己去找孙之华副厅长,在楼梯上碰到了丁小槐,他说:“好久没到这边来了,忘记老朋友了吧?”品品这话,他的优势地位就出来了,弱势的人能这样说吗,谁跟你是老朋友?孙副厅长要我去找省人民医院耿院长。我把董柳挤车的危险对耿院长说了,告诉他前几天董柳还被挤下车摔了一跤。他说:“真的?如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我赔笑着退出来,心里想着,惨啊,惨!走到外面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往上拔着,手用一下力,双腿就跳离地面一次,口中嚷着:“你,你,你!”
孩子生了下来,取名池一波。孩子的出生改变了董柳,她说:“我受委屈就是为了我一波不受委屈。”奶粉啊等都要买最好的。家里几乎每天都火烧眉毛等钱急用,这也改变了我对钱的感觉。岳母来带一波,我到行政科去想讨一间房,没讨着。岳母就睡在门边的小床上,中间拉上一道布幔,我别扭得要命,可没办法。丁小槐提了办公室副主任,搬出筒子楼住套间去了。董柳说:“池大为你立起来这么长,马桶也能锯几个,你就不能扑腾扑腾?”
一波三岁该进幼儿园了,董柳想让他进省政府幼儿园。我想尽了办法进不去,可丁小槐的儿子进去了。董柳气得滴泪。后来是董柳在外经委当经理的妹夫想了办法,一波才进去了。我叹息自己无能,手中没东西,人家凭什么要照应我?按部里的布置,厅里抽人去湖区搞血吸虫调查,我也去了。在去之前的会上马厅长说:“这几年我省在这方面成绩是很大的,大家要珍惜厅里的荣誉。”调查在选址抽样方面做了精心安排,结论是发病率略有下降。我知道数据不可靠,可我的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我不能说。回到厅里我心里很不安,问心有愧,那些病人太苦了也太无助了?我写了真实情况想匿名寄到北京去,被董柳发现,撕碎,烧掉了。
这天上班楼下有人叫我,说家里出事了。我跑回家,是一波的腿被烫着了,我一摸,就掉下块皮。赶到医院,收费的人说:“两千。”我只带了两百块钱,说:“我是本系统的,中医学会,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把我的手推了出来。我双腿弯下去作揖打拱,没有用。打了电话给丁小槐,他开了口,才办了住院手续。晚上董柳和岳母来了,岳母说了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开水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董柳说:“楼道里黑咕隆咚旧社会,不烫一波那烫谁?”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只能怪我!愧为人父啊!
我没有饥饿感,我要惩罚自己。后来我发现不喝水是最有力的惩罚。第二天嗓子嘶哑,唾液也没有了。我走到街上,忽然下起了雨。我毫无感觉地在雨中走着,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水泻在我脸上又溅开去。我忍不住张开嘴,把水大口地吞下去,嘴边停着一点什么,用舌头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绝望,急得心里发痛,这六七年干什么去了!一开始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陶潜啊李白啊,那是谁都可以学的?责任啊良知啊人格自尊啊,那是谁都可以讲的?越想讲自尊就越没自尊。我把重新做人的想法对晏之鹤讲了,他说:“大为啊,早干什么去了?”回家我跟董柳商量,她说陪我去马厅长家,就买了点礼物去了。到门口实在没勇气进门,又把东西提了回来。董柳说:“我知道你说重新做人是哄自己玩的。”又提议把东西送到丁小槐家去。我怕自己犹豫,用右手比划出一把虚幻的枪,食指弯了弯,体会扣动扳机的感觉,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心里说:“不去?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
马厅长的孙女呕吐脱了水,到省人民医院输液,几个护士都太紧张走了针。马厅长夫人沈姨大发脾气,听说董柳技术好,深夜派车接去,一针就打中了。沈姨留她在病房陪了几天,主动提出把她调来省人民医院。多年的愿望一下子实现,董柳哭了。
中医研究院原院长舒少华要我去他家。他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是写给省委的,上面列了马厅长七条罪状。有五十多个人签名,好几个是大名鼎鼎的专家,他希望我签名,我说要跟董柳商量一下,回来就把事情跟晏之鹤说了。晏之鹤建议我当晚向马厅长汇报,我急得直甩脑袋说:“啊呀呀呀呀呀我真做不出,这算不算出卖呢?”我耷拉着头痛苦不堪,心中非常清醒,晏之鹤是对的!我马上去了马厅长家,把事情说了。马厅长说:“七条罪状,你怎么看?”我说:“欲加之罪!舒少华他不是针对哪个人,是想搞垮我们的事业!狼子野心!”马厅长布置我去做几件事,我连夜就做了。第二天舒少华的阵线就崩溃了,签名的人纷纷找到马厅长表示忏悔。马厅长对我说:“小池,人要有鸿鹄之志。”安排我报副高职称,又参加博士考试,都通过了。年底厅里下了文,调我到医政处当副处长,房子也搬套间了。想想这一年的变化,老婆调动了,房子有了,职称有了,位子有了,工资涨了,博士读了,我说话也管用了,真是天上人间啊!
沈姨清早打电话给我,要我快去省人民医院高干病室。我去了才知道马厅长一小时前心肌梗塞摔倒在地,刚刚醒来。我说:“可不敢外传,小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过了几天孙副厅长带我们去看望马厅长,说到文副省长下星期二来厅里检查防疫工作,马厅长说:“我去不了,你们准备一下。”星期一晚上我得到消息,下午省里又来了通知,明天是省委梅书记来。我马上去医院把消息告诉了马厅长,他说:“卫生厅戏中有戏啊!”要董柳明天一早去给他收拾一下头发。回到家里董柳把我做试验品,擦了化妆油,涂了底粉,抹上一点胭脂,效果不错。第二天孙副厅长带我们到厅大院门口等省领导。省委书记来一次,这是多少年难碰的一件大事。马厅长病了给了他一次当主角的机会,他豁出去一赌,把消息对马厅长封锁了。远远的车来了,孙之华说:“来了,来了!”
来的却是神采奕奕的马厅长。
孙之华终于跟马厅长摊了牌,万事不合作。接着厅里中层干部中有一个地下表态运动,你的立场如何?在极度焦虑中等待了两个多月,终于有了好消息,马厅长继任一届,孙之华调到省计生委。我由马厅长提名,被任命为副厅长,分管中医研究院。在研究院两年多,我主要做的事就是争取安泰药业股票上市,我是董事长。事前董柳在柜台交易中收集了四万多股,开市那天抛了,赚了三十多万,发财就像做梦一样。“你对厅里工作有什么想法?”马厅长问我几次,我有了一种预感。终于有一天马厅长对我说:“省里找我谈了话,过六十岁一刀切。省里要我推荐一个人,为了保证工作连续性,我想推荐你。”我几乎要落泪说:“马厅长,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无论如何,也要把厅里的既定方针贯彻到底?”回去我把消息告诉董柳,她喜得手足无措,双手在身上乱拍乱打。
马厅长想在退位后到省人大谋一个位子,我说:“人大里面应该有我们的声音。”省委召我去谈话,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马厅长的话大家都服从惯了,我想有点改革,不要受干扰,还希望省里支持。”回厅里我建议马厅长离任后出国考察,顺便看看在洛杉矶读博士的儿子。他去了我就好办事了,我感谢他,可我不想因感恩当个傀儡厅长啊!
人事处贾处长到厅长办公室向我汇报说:“那年跟舒少华起哄的一批人,以为今年形势变了,一窝蜂都来报职称,池厅长您看?”马厅长把这些人压了多年,他的意思是把这批人还压着。我说:“按政策办吧。”他犹豫说:“按什么政策办呢?”我说:“除了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别的政策?”他点头如捣蒜说:“对对对,党、国家、党。”我说:“知识分子不会耕田,不会炼钢,更不会杀猪,职称就是命根子,你压着他叫他怎么在家里在社会上做人?”解决了这批人的问题,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我又请省审计局的人把厅里财务审计了,亏空八千万,我不能背这个包袱。还有血吸虫发病率,我也重新组织了调查,这个包袱我也不能背。我上台就在马厅长的胸口戳了这么几刀,人在江湖啊!
我想在厅里进行一系列改革,第一步就是要把各处室小金库给撤了,进一步再推行厅政公开。我在厅里做了报告,群众都叫好。丁小槐和他老婆到我家,说是来找董柳说话,绕来绕去还是说到了小金库。他说他们医政处情况特殊,小金库撤不得。以后几天,各处室都跑来说自己的特殊性,理由都很充分。我感到了孤独,事情还得靠大家做,我也不能把他们都撤了。董柳劝我算了,我说:“我拍过胸脯了,与改革共存亡!我偏要与众不同,官僚化的模子还想把我池大为套进去?”我还想往前推,可怎么也推不动,只好算了。
九月份几幢宿舍盖好了,有一幢是厅长楼,每户面积有一百七十多个平方。基建处拟了个选房方案,我看了方案的主要目标,是让在台上的几位领导排在前面。方案中有两条是特地为我设计的,我心中算了一下,我可以排在第一位。董柳看了方案说:“反正不是你设计的,你谦虚干什么?”我说:“别人脑袋上也不是结的南瓜。”我要基建处对方案做了调整,《群众卫生报》的主编老戴排在第一,我排第五,这样别人要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公布的当天老戴的妻子来我家,一进门就说:“老戴在家说新班子好,池厅长好。”又跟董柳嘀咕一会儿,去了。选房那天是董柳去的,还是选到了三楼东头那套,我说:“那天你对老戴夫人都说了什么?这是一场戏,都是你在导演。”她几乎哭了说:“我没导,我也没演,别人问我喜欢哪一套,我只会实事求是,我不会说谎,违心的话我说不出口。”
年底我回到了三山坳,在父亲坟前久久伫立。父亲,你的儿子,站在这里。你相信人性,相信公正,对世界的理解有着浪漫的崇高。而我,却在大势所趋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走上了另一路。那里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我因此放弃了准则信念,成为了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我感到眼角有些涩,眨眨眼才知道自己流了泪,在晚风中已经干了。我在坟前跪下,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从皮包中抽出来,轻轻放在泥土上,用打火机点燃。一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我盯着那点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脑最深处的褶皱之中。
(《沧浪之水》,全文38万字,《当代》2001年第4期,《小说选刊》2001年长篇专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