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健民买了钢琴,提醒闺女她妈,该买钢琴了。
那些年,买钢琴成了风俗,城里的父母,要不把儿女摁琴键上受罪,就不是好父母。小孩子要不学钢琴,一定同高雅无缘,长大做人,一定是没有档次的。所以,只要一听见大胖的琴声,闺女她妈就后悔嫁给了我这个窝囊废,不能给闺女一块放钢琴的地方。
我们家旁边是著名的三元立体交叉桥,桥头有地下过街通道,修成后从来就不开通,成了路人方便之处。那些日子,一个老年盲人乞丐住了进去,白天就在地面上的街心花园乞讨。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用二胡拉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他身前是一个罐头盒,里面有零星的零钞和硬币。
我们一家三口在散步,闺女她妈从我身上要了硬币,交给闺女,要她亲手放进罐头盒。虽然闺女她妈和我的教育方针不同,但善良和爱心都是我们的教育内容。只是她认为这是贵族的基本素质,我认为是平民的基本天性。
闺女她妈没想到,闺女放了硬币后就不想走了。她以幼儿少见的凝重看着老年盲丐,仔细看着二胡和拉二胡的干枯苍老的手。
干涩凄凉的《松花江上》从那干枯苍老的手指尖漂流起来。
一曲拉完,面色忧郁的闺女问老年盲丐:“爷爷,这是什么?”
盲丐说是二胡,闺女就问:“爷爷,我不想要二胡哭,您能够让二胡笑吗?”
老年盲丐说行,就拉《世上只有妈妈好》,刚开头就停了,说这不太高兴,就拉了首真高兴的《我爱北京天安门》。
那段日子,只要散步,闺女总是拉着大人的手往盲丐身边跑。她总是在家里搜罗硬币给盲丐留着。她或者默默听盲丐拉琴,或者同盲丐说话。这一老一少显然有了友谊,盲丐因为我家闺女的存在而脸上有了祥和的光彩,他拉曲子不再是简单机械地重复,二胡弦上流淌出生命活力。他特地为闺女拉儿歌、拉民歌,有时拉动物的啼叫,特别是马的嘶鸣。有一次,他完整地拉了《二泉映月》,虽然比起名家演奏有相当距离,但动人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那空洞的盲眼和闺女明亮的眼睛里都流出了泪花。
国庆前夕,首都北京开始大规模清理收容驱逐外地盲流,老年盲丐自然在清理之列。那些天散步,不见了盲丐,闺女总是不停地问:“二胡爷爷去哪儿啦?”“二胡爷爷怎么不来啦?”“二胡爷爷还来吗?”有时,她就坐在老地方,忧郁地发呆,好像那二胡的弓还在拉着,弦还在发声,好像她还真的听得见什么。
我建议给闺女买二胡,我以为她妈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没想到她妈是毫不犹豫地否定。道理很简单:二胡命苦。
“你见过叫花子拉二胡,见过叫花子弹钢琴吗?”
闺女她妈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我问倒了。我的确没见过叫花子弹钢琴,他要有钱买钢琴,也就不用乞讨了。
我无力地声辩,闺女她妈说,最好听的二胡曲子是《二泉映月》和《江河水》。怎么好听?让人伤心掉泪。这就是二胡,让人伤心的二胡!
我不得不同意她妈的见解。大约老百姓太苦了,老百姓所能拥有的中国民间乐器,最擅长表现的就是凄凉或者悲愤。但是,我们并不是要把闺女培养成音乐家,我们同绝大多数家长一样,只是要培养闺女的音乐修养。修养是目的,乐器就只是手段。既然用廉价方便的二胡吉他甚至口琴都能培养修养,为什么非要又贵又重又没地方摆的钢琴呢?
闺女她妈还得到了隔壁丘老师的支持,丘老师说,学琴不仅仅是学琴,学琴是学做人。比方吉他,听起来很好听,弹起来很潇洒,可经常就潇洒到女生宿舍的窗户底下去了。比方电贝斯,很美妙也很疯狂,感觉跟吸白面一样,果真就吸白面去了。二胡和钢琴都能够培养你们家闺女的高雅气质,但钢琴不仅是高雅,还有高贵。
我心想,丘老师说得真对,钢琴一万多块一台,价格的确是又高又贵。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是一个附庸高贵的时代。尽管我们家除了摆床,再没有钢琴的立足之地,我也无法阻挡历史潮流。注定了胜利的闺女她妈甚至满怀自信地尊重闺女自己的意愿,要闺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一把没有蟒皮拉不出声的二胡,放在隔壁大胖的钢琴上,当着健民秀娟和衣冠楚楚的小绅士大胖,要闺女选择。
在钢琴上方,是一幅钢琴挂历,都是著名的中外钢琴家演出和谢幕的摄影照片。
闺女她妈问年仅四岁的闺女,想学二胡还是学钢琴。闺女毫不犹豫,拿起二胡,把二胡杵在地上,很得意地昂首挺立。
闺女她妈并不着急,她心平气和地再问闺女,是喜欢上歌剧院演出,还是喜欢到公园门口讨口要饭当乞丐。
我抗议,闺女她妈就换了问话的方式,问闺女喜欢当克莱德曼,还是喜欢当瞎子阿炳;是想加入音乐家协会,还是加入残疾人协会。
闺女没有回答,突然跑回我们自己家,拿来一个碗,放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拉起没蟒皮的二胡,嘴里唱着《北京的金山上》。
除了我心里想笑,别人都愣住了。闺女又睁眼,手指指向碗,示意大家捐钱。
大家都看着闺女她妈的脸色,她妈绷着脸不吭声。
闺女又跑回家去,自己拿了硬币放碗里,然后又坐回去,继续表演。
闺女她妈夺过二胡,膝盖上一担,二胡立刻折了。
闺女哭了,闺女她妈也哭了。
闺女最终还是走上了钢琴之路,什么也不能阻挡,在历史的年轮前面,我和放不下钢琴的小房间都是螳螂的胳膊。
好消息是从闺女她姥姥嘴里传来的。有一个从来不教人弹琴的钢琴家不仅答应教闺女钢琴,而且要闺女在她家用她的钢琴练琴,而且不收学费。
我怀疑天上会掉这样好吃的馅儿饼,但等到馅儿饼悬在了我的嘴边,我再没有丝毫理由拒绝张嘴。
那是个女钢琴家,我接送闺女时有幸进入她的客厅,里面装饰布置高贵典雅。但空气中有淡淡的中药气息,配合钢琴家高贵冷峻的面孔,给我忧郁感伤的印象。当我满脸微笑请求钢琴家严厉地教导我家闺女时,我的心在咯噔,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闺女有罪可受了。
学钢琴的痛苦,所有的家长都有体会。花那么高的价钱买回家,占那么大一个空间,同随手买一把廉价的二胡的期待当然不一样。买了钢琴不苦练不说对不起爹妈,连那人民币也对不起。所以,打骂是必然的,直到把儿女对钢琴的感情彻底打光了算。
我来自乡村,自小没少挨打。那是很正常的。结婚后,夫妻斗嘴,闺女她妈总喜欢说“从小到大,我爸妈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这几乎是我钦佩城里人的惟一原因,也是我承认他们比农村文明的重大根据。但是,为了高贵,几乎所有的自命高贵的父母都向子女伸出过巴掌,在他们那里,附庸高贵其实比高贵本身更重要。
说实话,我和闺女她妈没有因为钢琴向闺女伸出巴掌,不是因为我们比别的爹妈手软,只是因为家无钢琴,不可能强迫闺女练琴。闺女学琴练琴都在钢琴家客厅里,强迫的担子落在了钢琴家的肩上。一天,我接闺女回家的路上,闺女突然说“老师打我”,并伸出手背,让我看手背上的条纹。那是老师为了纠正闺女指形,用尺子拍打的痕迹。我看着心疼,却要用“打是亲骂是爱”来安慰闺女。
闺女她妈不心疼,反而发自肺腑地高兴。她说这说明老师在严格执教,没有敷衍。其实,就是心疼也没办法,人家不为名不为利,把我们的闺女当成她自己的闺女来培养,我们除了欢呼打得好来打得好,除了鼓励她再接再厉,还能说什么呢?
我真正心疼闺女的不是她挨打,是心疼她受压抑。闺女那种调皮乐观的性格很招人喜欢,就是惹人生气也让人哭笑不得。但钢琴家老师不吃这一套,她的严厉和她客厅里的气息就能够对闺女产生压抑。除了在我面前掉两滴眼泪,闺女不敢丝毫反抗。
我就担心闺女的性格产生变化。钢琴吸引中国发烧友的惟一原因是高贵,高贵的侧面就是孤僻。我不敢说钢琴家们都是孤僻的,但我敢说在中国孩子们手中的钢琴是孤僻的。钢琴不学到顶级水平,就不会有表现机会,不学够十年八年,别说顶级,连初级也谈不上。十年八年的学习过程都是封闭且枯燥的,十年八年过后,除了音乐考级那几只曲子,什么也不会弹。再浓厚的兴趣也会被枯燥完毕。
学钢琴要牺牲生活牺牲乐趣,我仇恨钢琴,就是因为它剥夺了很多中国孩子童年的快乐。在我看来,闺女以后快乐与否,与她学不学钢琴没有因果关系。为了一个未定的未来,牺牲闺女童年的快乐,是我和她妈的过失。依照我的意思,不管未来怎么样,只要她现在快乐,她就值了。
但是,当闺女偷偷对我说,她不想学钢琴了的时候,我还得鼓励她学下去。我没有任何理由答应她。快乐不是理由,中国历来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传统。我不可能说服她妈。我只能牺牲闺女的快乐。
我为自己找了个堂皇的理由,闺女知难而退如果得到支持,以后就会养成惧怕困难的习惯。不为钢琴,就为了培养闺女的恒心和毅力,我也得让她坚持下去。
一直坚持到钢琴九级。
几年以后,闺女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校庆,各班出节目。闺女她妈鼓励她上台展示自己的钢琴功夫。表演那天,我和她妈还有秀娟健民都去捧场。还没轮到闺女和大胖表演,我就难过起来。
一年级是钢琴,二年级是钢琴,三年级还是钢琴……
小绅士弹的是什么什么曲,小公主弹的还是什么什么曲。
轮到闺女表演了,按照她妈的叮嘱,迈着高贵的猫步出场,一落座,还是什么什么曲。弹了不到一半,突然就离开钢琴,跑下台去。现场一片哗然,闺女她妈脸上很挂不住,秀娟看在眼里,赶紧安慰她说:“没关系,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正在这时,逃走的闺女突然又跑回了演出台,手里拿着一把口琴,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吹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全场掌声中,闺女她妈瞪大了惊奇的眼睛。
我并不觉得惊奇,口琴是我教闺女的。逼迫她学钢琴破坏了我在闺女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我用快乐的口琴弥补。在我接她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女俩就在路边的花园里练习。尽管我的口琴水平不够启蒙水平,闺女也没怎么练习提高,但她就一首不太熟练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在无数高水平钢琴的衬托下,就显出了独特和新鲜。
在“再来一个”的呼声中,闺女来了情绪,对着家长群,很气派地用手一指,高声道:“周三,你,上来!上来!”
老师问:“周一,周三是谁呀?”
闺女回答道:“周三就是星期三,我学生!”
老师一乐,也高叫起来:“请周三上场!”
那时的我,已经身不由己,秀娟和健民两口子领头把我推上了台。我很羞涩地同很自豪的闺女站在一起。闺女吹口琴,我伴唱。是《啊?朋友再见》,是在弹钢琴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女俩的保留节目。羞涩不久,缩头缩脑就成了摇头晃脑,感觉形体和情绪都很放松,感觉台下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有了开怀的笑声。
那以后,闺女就战胜小钢琴家们,成了学校的明星。
学钢琴的最大失败是在三年以后。闺女小学毕业,要升初中。北京市实行升学改革,废除升学考试,实行电脑派位,就是俗话说的“大拨轰”。这样,能不能上好中学就不是凭成绩,而是凭运气,破灭了闺女她妈要闺女上重点中学的梦想。
好在重点中学都招收特长生:体育特长生,文艺特长生,等等。
闺女她妈就高兴了,闺女是钢琴九级,顶天的级别,当然是特长,不容质疑。昂首挺胸跑了一圈,就垂头丧气了。所有的重点中学都宣称,钢琴不算特长,考级再高也不算。在东直门中学,接待学生家长的老师说,这年头,谁家的孩子不会钢琴?都特长了,学校早爆棚了。
问什么算特长,老师说,二胡,你孩子要会二胡,立马就收。
问什么水平算会,老师说,会“多来米”就行。
那是1998年,那以后,钢琴在北京降温,大街上开始见到身背民乐去上课的孩子们。民乐老师包括二胡老师,成了家教市场上的抢手货。那之前,新新人类已经批量涌现,父母们已经痛心疾首地承认,新一代对上一代的贵族理想,根本就不屑一顾。
(摘自《我平庸 我快乐》,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14.80元。社址:广州环市东路水荫路11号,邮编:51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