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的名声首先在网上传播,然后出了专辑,开始受到权威媒体的关注。中央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倪萍为他做了一期节目,有很多与雪村有关系的人或他的歌迷参加了。记得当时,他是哭了的,那张嘴瘪了几瘪,眼泪就流下来。他现场弹唱了他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歌本身倒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倒是他的那双眼睛和那张嘴,特别深刻,它们似乎都很大。
雪村音乐评书的流行是“做”出来的一个东西。这一点,只要看一看他的CD专辑的封面就可以知晓。上个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人经历的历史,戏剧性地突入21世纪初年的中国现实场景,这一场景作为CD专辑的精心制作的平面设计是天安门广场的景象:穿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标明了当代的时间平面,褶褶巴巴的列宁装和鸭舌帽、故作拘谨地提在身前的黑色人造革拎兜?想必拉锁也已经坏掉了?——这些譬喻和象征之物,肆无忌惮地暗示着“历史”。而这一刻意打扮得土得掉渣的文化包装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这张名为《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CD专辑中,包括了十三首歌曲。其中也有比较抒情的东西,如《星期三的第二堂课》、《梅》、《征婚启事》、《梅,我们是否该要个孩子了》等,这些作品体现了音乐评书的民间叙事风格:朴实无华的大白话,现实的情感和故事。不过,专辑中最有意思的不是这些,而是《湖南MARY》、《潘金莲》、《北京晚上9∶30》、《抓贼》、《一只蛐蛐》、《开,开,开出租》和《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些歌。它们除了具有简单的叙事性和民间性之外,还有一些新的特点。
如《一只蛐蛐》唱的是中国城市改革中的一幅司空见惯的景象:工厂倒闭,女工下岗,这些都让一只蛐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是它也没有办法,只能唱:“吱,吱,真没辙。”人的命运会变,工厂还能起死回生,跑到海外的女工回来当了副经理。只有蛐蛐的命运没有一点改变,不管工厂是否倒闭,“人们全都不爱听我蛐蛐唱歌”,这只无人问津的蛐蛐只能唱:“吱,吱,真没辙”。人的命运变了,但是歌唱的蛐蛐的命运却没有改变,真是一只善良而寂寞的蛐蛐。几可疑心这是雪村的心灵自传,他就是那只爱歌唱的“蛐蛐”啊。现在,就连“蛐蛐”也能时来运转,只要它经过了文化的包装,也会引人瞩目。在这张CD专辑中,《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是最“火”的一首歌。其实,《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也没有什么特别,一点都不精致,腔调和声音特难听。不仅如此,简直就是粗野,像是下等餐馆里的酒话。但是,这种不精致、难听和粗野恰恰是它的特点。中国的黑土地除了盛产“高丽参”、“猪肉炖粉条”、“活雷锋”、“针蘑”和“酸菜”,还盛产粗犷、耿直、幽默的地域风格。雪村的作品中没有幽默,有的是一种粗野,感觉着是一个酒气冲天的汉子在那里信口开河。它之所以能引人发笑,在于作品中的某种有意营造的内部张力,不协调的东西被组接在一起,是导致笑点的机制。可以说正是这首歌中的毫不避讳的粗野特色,是它流行的关键。
雪村的具有东北烙印的粗野、民间、市井、庸俗,并非是一种从黑土地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东西,而是一种精心制作的结果。换言之,这是一种文化姿态,只不过是借着一种对东北风格的表面化理解来弄噱头罢了。
在中国当代都市文化中,炮制一种粗野的市井味的演唱,并且能够流行,这其中的意味是什么呢?有的人认为,这是由于人们的无聊,一旦无聊就需要茶余饭后的谈资,雪村就是这样的谈资,他是人们好奇心的对象。也有人认为,雪村的音乐提供了一面镜子,在它面前,那些“小资得不能再小资”的人原形毕露了。在笔者看来,上述二说都有一定道理,但是,都没有看到这样一点,实际上所谓雪村音乐评书,正是一种小资形态。所谓粗野、市井、民间都是精心策划出来的东西,它的机制是中国当代都市文化中常见的后现代拼贴术。关于这一点,也可以由这个专辑的某些不协调的安排中见到。比如封套上雪村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那张照片,其中历史与现实的拼贴有意制造一种新奇、一种荒诞的感觉,比如曲调与内容的反差对比所流露出的调侃调笑意味,比如将“活雷锋”与“猪肉炖粉条”并列在一起,比如将那些曲调比较优美、抒情,内容比较忧郁和沧桑的歌与那些调子难听、怪诞,内容粗俗、市井的歌曲组装在一个专辑之内。如此这般的不协调、不对称,都是一种刻意的安排。
那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何在?在笔者看来,有这样几点是应当注意的:首先是对长期流行的甜软柔媚风格的一种调侃。翻来覆去的情天恨海风花雪月所造成的腻味,已经让一部分人感到厌烦。这一部分人于是就用他们所擅长的冷幽默和“侃爷”风格包装了雪村音乐,对准了世纪末的滥情主义劈头泼将过去,以期收到某种“吃惊”的效果。其次,出于一种解构的需要。在雪村的音乐中,这种“解构”是其噱头与韵味的内在机制,此种倾向我们似曾相识,它在以“侃”见长的京味电视剧中曾经屡屡出现。第三,是一种文化商略。在这个意义上,雪村音乐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是中国大众审美文化之手捏合出来的一个怪物。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创新,是一种出奇,因为在中国世纪末的都市文化中,只有不断的创新或出奇,才能赢得人们的注目、喝彩。只有做到这一点,一种艺术产品才会产生卖点。但是,雪村音乐的制作与策划尽管觑准了这几点,由于其本身的局限,仍然不会长久下去。伪民间、伪世俗制造的粗野感可以使人一时吃惊或好奇,随后很快就会归于平淡。寂寞的“蛐蛐”可能还得在寂寞中歌唱。
雪村音乐这个流行音乐中的怪物与世纪末中国都市中的小资有什么干系?正如笔者上面所言,它是一种文化姿态,这种解构与调侃的把戏是真正的民间所玩不来的。它的文化身份仍然从属于“小资”,只不过这是一种调笑的小资或小资的调笑而已。
(摘自《小资情调:一个逐渐形成的阶层及其生活》,吉林摄影出版社2002年2月版,定价:19.80元。社址:长春市人民大街124号 邮编:13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