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顽憨少年,一回头,已经华发盈颠,千般都成了过去,一股脑儿地进入了苍茫的历史。
而我儿时的亲热伙伴—双台子河,这漂流着我的童心、野趣的河,带领我回归“家”的审美之途的河,却还是那么姿容韶秀,静静地载浮着疲惫了的时间,滚滚西流。那清清的涟漪,汩汩的波声,亲昵依旧,温馨依旧,日日夜夜、不倦不休地喁喁絮语。只是不晓得,她是向远方的客人述说着祖辈传留的古老童话,抑或是已经认出了我这当年的昵友,尽情倾诉着蓄积了半个世纪的别绪离情。
游子归来,原都是为着寻觅,有所追怀的,更何况在这冷露清秋时节,在这忽而霏霏、忽而潇潇、忽而滂沱的秋雨里。此情此境,无疑是触发忆念与遐思的一种酵母剂。带着深沉的凉意,荒疏的逸趣,它使望中的一切都变得有情有意了。
“我们回家吧?”每当读到科普斯这句简单不过的话,我都觉得它圣洁,亲切,警策,灼人。此刻,我正在还乡的路上。“人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我忆起了“弃我去者不可留”的悠悠岁月,忆起了童年,忆起了母亲,默诵着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呀,自从我离开了故园,也就割断了同滚烫的泥土相依相偎的脐带,成了虽有固定居所却安顿不了心灵的形而上意义上的飘泊者。整天生活在高楼狭巷之中,目光为霓虹灯之类的奇光异彩所眩惑,身心被十丈埃尘和无所不在的噪声污染着,生命在远离自然的自我异化中逐渐地萎缩。真是从心底里渴望着接近原生状态,从大自然身上获取一种性灵的滋养,使眼睛和心灵得到一番净化。由此,我懂得了,所谓乡情、乡思,正是反映了这种对生命之树的根基的眷恋。
当然,我也清楚地知道,故乡的一切并非我所独有。就说这多灾多难又多姿多采的双台子河吧,不知有多少人从小就吸吮过她的乳汁;然而,对于她的每个游子来说,它又是百分之百的心灵独占,而绝非多少万分之一。
《庄子·在宥》篇我是读过的,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富于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但是,应该说明,我的恋土情结的形成,却并非来自书本,而是自小由母亲灌输的。母亲没有进过学堂,无从知道先贤笔下的高言傥论,更没有读过源于西方文明的《圣经·创世纪》,可是,她却郑而重之地告诉我,人是天帝用泥土制造出来的,看着一个个动来动去却呆头呆脑,天帝便往他们鼻孔里吹气,这才有了灵性。这个胎里带来的根基,使得人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到了脚尖朝上,辫子翘起那一天,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母亲还说,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吧,从落生那天起,母亲就叫我亲近泥土——不是用布块裁成的?子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摊放在烧得滚热、铺满细沙的土炕上,身上随便搭一块干净的布片。沙土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又可以增进身体健康,据说,这样侍候出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不容易患关节炎。到了能够在地上跑了跳了,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儿,夜晚光着脚板在河边上举火照蟹,白天跳进池塘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苇丛中钻进钻出,觅雀蛋、摘苇叶,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打泥球仗。
记得有一次,我和另一个“淘气包”跑到村外一个烂泥塘边,脱光了衣裳,滚进泥坑里,把脸上、身上连同带去的棍棒通通涂满了黑泥,然后,一头钻进青纱帐,在一条“看青人”必经的小道上,分左右站定,静候着他的到来,届时突然大吼一声:“站住?拿出买路钱?”直把人家吓得打了个大趔趄,我们则满怀着快意,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加管束的,只是看到我的身子太脏,便不容分说,将我按在一个过年时用来宰猪退毛的大木盆里,灌满了水,用丝瓜瓤蘸着肥皂沫,在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着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过来的。
东坡先生有两句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俗谓睡为黑甜。”至于为什么“睡为黑甜”,梦乡就是“黑甜乡”﹖他没有说,后来的词典也没有解释清楚。经过一番苦想,我倒从“俗谓”二字中悟出来一点缘由:因为泥土的梦是黑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童仙女不去说他,俗世的凡人都是从泥土中长大的,未曾做过泥土的梦的人,怕是很少吧﹖
泥土,也许是人类最后据守的一个魂萦梦绕的故乡了。纵使没有条件长期厮守在她的身边,也应在有生之年,经常跟这个记忆中的“故乡”作倾心、惬意的情感交流,把这一方胜境什袭珍藏在心灵深处,从多重意义、多个视角上对她作深入的品味与体察。通过回忆,发挥审美创造的潜能,达到一种情感的体认,一种审美意义的追寻,把被遮蔽的东西豁然敞开,把那本已模糊、漫漶的旧日情怀,以生动鲜活的“图式化外观”展现出来,烙印在心灵的屏幕之上。
可是,人们有个坏习惯,就是长大了之后常常忘记本源,我也同样。一经走进青涩的年岁,我们便开始告别泥土,进城读书、谋事,尔后竟然掉头不顾,一眨眼就是几十年。离乡伊始,游子们还常常通过泥土的梦境向故乡亲近、靠拢,随着时日的迁移,“忘却的救主”降临,便渐行渐远渐模糊了。久而久之,个人时空全部为公共时空所分割和占领,连那种模糊的影像也不复在梦中出现了。偶而机缘凑巧,故乡重到,也是坐在车里,“刷、刷、刷”,从柏油马路上疾驰而过,然后,就一头钻进直耸云霄的大厦高楼里,根本想不到还有亲近泥土这码事。
亏得这次参加了中国散文学会组织的盘锦采风团,也亏得连宵的风雨使陆路车行不便,改为泛舟河上,使我有机会尽览三角洲湿地的无限风光。环境、氛围十分理想,这是那种撩拨诗怀、氤氲情感的天气,它没有晴空一碧那样的澄明或者迅雷疾风般的激烈,而是略带一丝感伤意绪的缠绵悱恻。飘飘洒洒的雨丝风片,缝合了长空和大地,沟通着情感与自然。
轻舟在微荡涟漪的双台子河上静静地飘游着。望着水天无际的浩浩茫茫,蓦地,我涌起了缕缕乡思。我对作家同行们复述了母亲那句“不亲近泥土,孩子长不大”的话,深得采风团团长林非先生的赞同。或许由于对泥土的情怀过于热切了吧,船刚刚靠岸,我就第一个冲向雨幕,跳上堤边,急匆匆地踏上这阔别数十载的泥涂。可是,两脚没有站稳,一个大滑溜,便闹了个仰面朝天,彻头彻尾地与泥土亲近了。见我突然滑倒,几个小伙子赶忙跑过来把我拉起,发现除了满身挂了“泥花”,并没有丝毫伤损,大家才放下心来。调皮的红孩忽然来了一句:“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是长不大的。”逗得同行们哈哈大笑。于是,一路上,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乘着一波又一波的笑浪,浮荡在所有人的耳鼓里。
这里地当双台子河入海口,没有沉甸甸的历史记忆,积淀了久远而深厚的冷落与荒凉,自然也饱藏着开拓和创造的无穷潜力。
这里蕴蓄着强大的生命力,本能地存在着一种热切的生命期待。
这里的泥土肥沃得踩上一脚就会“滋滋”地往外流油,她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任何富有生机的物质都想在她肥腴的胴体上开出绚丽之花,而这绚丽的花朵则是这黝黑泥土的生命表现。
当东风吹拂大地,双台子河重新唱起流水欢歌的时节,她便睁开朦胧的睡眼,充满着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一种天生的母性亲和力和生命活力,为乡亲们奉献出源源不竭的物质资源和精神财富。
“啊?啊﹖——”为一种世间罕见的迷人景观,大家突然齐声惊叫起来。这是一种名为“碱蓬棵”的野生植物,经过海水浸泡,入秋之后变得通体透红,光华炫目,在河岸两旁铺上了绵绵无际的“红地毯”。存在自身的表现力,向来都是超过语言的。尽管一路上已经听过了当地同行太多的渲染,而且,也在画册上欣赏过它的壮美姿采,但是,当脑子里的奇观胜景突然展现在眼前,化作一种真实的存在,这“红海滩——红地毯”,还是令人惊赞不已,每双眸子都像傍晚的街灯一样,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与红海滩恰成鲜明对照的,是绿到天边的滔滔苇海。“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南宋词人陈亮的名句在这里有了着落。蒹葭苍苍,翠野茫茫,不知何处是岸。幸好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栈桥把游人引向了“碧波”深处,苇花芦叶轻拂着面颊,痒丝丝的,平添了一种亲切的快感。但是,我还是喜欢让双足直接踏着大地,亲近泥涂。植物托根于大地,与动物不同,它们朝朝暮暮、历久长新地向人类播放着芬芳,灌注着清气。我忽发奇想:只要在泥涂里久久地凝神伫立,当会自然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顺着翠绿的苇丛潜聚到我们的脚下,然后像气流一样,通过经络慢慢地升腾到人们的胸间、发际,遍布全身。
这是一次心灵的回归,像一位俄国诗人所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这里没有理性、概念的遮蔽,没有菩提树,也没有野玫瑰,有的只是清淳的、本真的感觉和原生的状态。人们在这里有幸接触到生命的原版,看到了未被物欲贪求所修改过的生命初稿,体验到不曾被剪裁、被遮蔽的,宛如童年时代那未经世俗灰尘所污染的心灵状态。有了这番经历,便有了对大自然的尊崇,对生命的敬畏,对环境保护的担当,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恋。
一红一绿,色彩鲜明。它们撩拨起诗人的激情,驰骋着飘渺的情思,也为小说家奉上玄想的艺术空筐,提供了多种叙述的可能。——散文大家梭罗不是说过吗:“啊,它们的颜色诉说了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