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德国女作家乌拉·贝尔凯维奇的《黑白天使》中黑、白天使意象的交织像一段永远的主旋律,在文本中不断咏唱,从一战结束到二战结束,伴随主人公赖因霍尔德从童年、少年直至青年的情感经历和成长过程。从中人们可以得出答案:对第三帝国这一历史,为什么有人讳莫如深,有人痛定思痛,有人悔过反思,而有人则竭力为其文过饰非;为什么很多人一直活在这段沉重的过去里,总也走不出来。
《黑白天使》是赖因霍尔德的成长手册,记录他逐渐成熟的点点印迹,但《黑白天使》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发展小说,作者的笔触深至少年的内心,揭示纳粹影响和教育下的一代年轻人面对两难选择的困惑。赖因霍尔德被崇高的祖国意识鼓舞,渴望有所作为?而朋友沙德、汉诺、加布里尔的死,心爱诗人荷尔德林的被误读以及种种不合理现象,促使他意识到德意志性的被颠倒和被扭曲。为摆脱迷惘,他应征上了前线,高昂的理想又让他觉得如“象牙一样华而不实”。但在执行屠杀犹太人的任务中,他开了小差,逃进俄国森林,接着加入溃败的德军后撤,目睹和尝受了饥饿、寒冷、炎热、炮火、废墟、死亡等之后,内心向善的他终于明白了:“元首,一个骗人的魔术师!”同时他也明白很多仍昂首挺胸走在迷途上的德国人始终不能平衡心中已然倾斜和坍塌了的信念,他不能大声疾呼真相,只是在痛苦中发出疑问:“这一切怎么会发生的呢?”
在《黑白天使》中,光明天使和黑暗天使是不断呈现和展开的主题。如果说狂嚣而冷漠、最后自行了断的汉诺父母是拖着尾巴的天使,不惜损人利己、一贯见风使舵的姨夫埃伯哈德是黑暗的魔鬼,那么“抵抗之歌”加布里尔和牧师等则是黑暗中的一缕光芒。母亲玛格达则始终以母性的温柔光辉笼罩和蔽护被狂热气氛熏染的孩子,以自己劳作的双手默默对抗蔓延到家庭里的诱惑者的谎言。她说:“我们的上帝是惟一的上帝,我们应该只为他服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告诉迷茫着的儿子:“不要忘记上帝”,要从内心去读他做出的回答。
然而,文本中众多的人物并不仅仅是一白一黑的泾渭分明,这些人不能单纯以善、恶加以界定。从一战战场上败退下来的父亲海因里希爱唱歌、乐于助人,有“纯洁、正派”的军服和皮靴,然而罪恶无情地践踏他的信仰,他至死都不能从泯灭的民族神话中悔悟过来,公开宣称自己将一直是国家社会主义者;他身上背负罪过,却不知罪过从何而来。和赖因霍尔德一起从俄国撤退的战友维利,在饥寒交迫中终于认清火与冰搏斗的愚蠢,因受到俄国农民的款待而跪拜他们的圣母像,次日便自杀了。“自己会发光”的女演员埃尔莎为保护自己的共产党员未婚夫,而牺牲一个少年最初最纯真的爱情。赖因霍尔德希望从汉诺的教父处获取知识的指导,得到的只是两本“平庸之作”和“沉默不语”。包括制作管风琴的老人在内,他们都能分清代表破坏力量和建设力量的黑、白天使,以及不能相融共生的集体意义和个人本身意义,但都只是缄默着。就是“抵抗之歌”的加布里尔等,声称自己是被驱逐的“敌对精神”,但在赖因霍尔德眼中,他们的力量也薄弱如“吓唬鸟的稻草人”,是铁屋子中寥寥的独醒者。
作者更注意揭露最细微的人性层面。汉诺和赖因霍尔德双双梦想成为诗人,秉性相投使他们逐渐走近;冬夜里呼出的白气的相互汇合、一个人影子在另一个人身体上的投射重叠,都隐约说明二者超出一般友情的亲昵关系。作者用日记展示赖因霍尔德微妙的思想和情感,写他青春的骚动,情绪的点点波澜;然而在那个癫狂的时代,无论是犹太姑娘拉赫勒、有金淡黄色头发的盖尔达·朗格、“好姑娘”梅希蒂尔德、女演员埃尔莎、还是他的犹太未婚妻戈尔达,都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天长地久的爱。
乌拉·贝尔凯维奇的叙述独到而不晦涩,人物内心独白、幻觉与现实场景交错穿插,叙述角度随意更换但并不混乱无章。比起一气呵成的奔放式写作,作者的口吻犹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平静中含有震撼力。比起一向偏重哲理、过分严肃的德语文学作品,《黑白天使》如行云流水,自然晓畅,显露一位女性作家的细腻与轻灵。
虽然作者的手法新颖、现代,运用崭新的视角和观点,但仍可以追寻到与传统的渊源:《黑白天使》丝毫没有颠覆人们对纳粹时代的根本看法,而是勇敢地触及人们长期以来一直回避的灵魂最深处,加深后来人对那个黑暗时代的认识。作者选择一名纳粹预备军官做小说的主人公,写他在狂热年代的成长,写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给人以亲历感,可以说是德语文学中第一部真正直面第三帝国历史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