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长篇小说《世纪神话》以下简称《神话》,是令人欣喜的。陈世旭再次以作品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作为着力于探索当代文化人精神问题的作品,《神话》主人公所面临的困境,其实也正是人类的困境,《神话》的主人公方肃,是一个心高气傲愤世疾俗而又百无聊赖玩世不恭的人。他的天生禀赋、家学渊源与专业素养,使得他与这个拜金拜物人欲横流的商品社会格格不入。在他看来,政治狂热的时代,雄心或野心尚掩盖在神圣的口号下面;而经济狂热的时代,则把赤裸裸的欲求公然写在高高举起的旗帜上。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么?因此,对于现实世界的林林总总,无论是在官场中青云直上有学历有魄力有魅力但同时也有着加倍的贪婪、凶残和谋算,以至于苏联歌曲在他那里也能成为某种“政治符号”的少壮派官员向海洋;还是在商场中翻云覆雨有着博士头衔“半是学者,半是恶棍”的杨总,或以靠山发家凭贷款致富既想当精神贵族又想趁火打劫的“王八蛋”华哥;以及在教场中巧取豪夺居然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当今主席暨各级领导先亡父母历代宗亲之位”供奉在神殿庙堂以敛财,并最终把超尘脱俗的普济寺变成了一个大市场的“恶俗”和尚善能等等,他都本能地加以拒斥,嗤之以鼻。就是他惟一的朋友,对他敬佩崇拜的省报“名记”李木子,他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在他看来,“记者就是苍蝇”——寄食于各种各样的暴发户们的腥臭污秽之中,以自己职业的社会价值提升了对方的存在价值,最终使自己以及自己职业的价值变得一钱不值。
在这样一个不适于人性栖居的名利场,如何才能获取心灵的欲求、慰藉与安宁?深谙东方生存智慧的方肃,找到了他的解脱之路,那就是“醉”。
方肃所追寻的具有自我解放性质的“沉醉”,只能通过“酒”或“女人”的途径才能实现。于是,“好酒”与“好色”,成为他拯救与逍遥的不二法门。
因此,大学时代的方肃就因“豪饮”而出名,因不顾一切地争夺校花夏天天而名声大噪,他企图在爱情神话中寻找灵魂的归宿。
尽管方肃对于女人的追逐是不择手段的——为此,他曾深深地伤害了纯洁善良的小玉并一度深深陷入了无穷的愧疚与忏悔中。但他的本性却仍然是纯正的,纯正到他的下意识里根本不能接受那种建立在金钱关系上的性行为。34号,一位有着希腊式鼻子和魔鬼般身段的漂亮妓女,她那毫不掩饰的率直与善意俨然像个天使,但她在陌生男人面前的寡廉鲜耻又使得她像个动物。此人着墨不多,却是全书中一个出彩的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物。但是,就是这个方肃,在她的面前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恐惧与无能。他突然失去了性能力。他的生命本能,容不得这种性爱分离的性行为,哪怕是逢场作戏。
所以,当他终于成功地精心营构了他和朱慧的爱情盛典时,他是怎样的亢奋不已啊?他终于有了集真善美于一体的女人。一个漂亮富姐和一个穷酸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一个毫无外在的功利目的性而仅仅是因为倾慕对方的智慧、优雅而要求在精神与肉体的结合中互为完全占有的爱情故事,终于在喧闹的现代都市生活中上演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一个遥远亘古地老天荒的“世纪神话”?
正是这一“世纪神话”,使方肃重新找回了失落的自我。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世纪神话”很快就破灭了。爱情不属于他们。各色人等的邪恶而又强大的权力意志,将他们用全部生命激情所编织的“世纪神话”粉碎了。
这是一个没有神话的世纪!
在一个没有神话的世纪里,诗意地栖居是否可能?
也许,正是缘于这一思考,作者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云光寺、普济寺的和尚们,以及他们所信仰所撒播的宗教精义佛理禅机。
但方肃不会出家。当他最后一次上普济寺,并看到了“人妖”将自己的悲惨包装起来,并加以表现、吟咏与出卖之时,他似乎突然参悟到了“在生的苦难中感受到灭的平静”于是,退回内心的宁静淡泊,成为方肃在神话破灭后的惟一选择。
德国学者雷诺德·维霍夫在《大众传媒社会文学的功能和文化身份》一文中,曾尖锐抨击了当今文学的没有方向感和公众目标,缺乏建立人文主义价值的信念与力量。他认为:“文学给我们提供了经历高于我们自身生活的能力,理解高于我们自身信念、并且建构一种更为丰富的文化身份的能力。”(《文艺报》1998.11.12)这,也许正是《神话》之主旨。